曲制曲考论

夏爱菊

此外，曲六、曲七和曲九也抒发归隐情怀，却无回应仙道思想的用意，而是转向了自劝。曲六和曲七二者似乎是借用归隐俗套来自命清高，其中的“布袍粗襟”、“披服松宽”显然与藩王生活不合。最“俗套”者莫过第七只〔庆宣和〕：
衣紫腰金居至官。不想艰难。荣华富贵足为安。不如我披服松宽。我也披服松宽。
在马致远杂剧《西华山陈抟高卧》“我其实戴不的襆头紧，穿不的朝衣坌。倒不如我这拂黄尘的布袍，漉浑酒的纶巾”，以及明人杨尔曾小说《韩湘子全传》“衲头胜罗袍，腰间金带不如我草绦”中，“不如我”无非将出世、入世前后对比，以陈安贫乐道之心，这与曲七中“衣紫腰金居至官……不如我披服松宽”的表达无甚差别。但朱曲之旨又不止于此，关键仍在于我们如何理解“不如我……我也”这一表达结构。抛开尾句看，从首句“衣紫腰金居至官”直至“不如我”句，创作意脉的确沿马致远、杨尔曾作品中那种出入对比的表达方式发展，落入窠臼。事实上，到“不如我披服松宽”时意脉已止，“我也”一句则显得累赘而突兀。这是因为“不如我……我也”并不是一组妥帖的关联词语。换句话说“我也”实为朱让栩创作时刻意保留的衬字，起到一定程度的定格作用，也成为前几只曲“诚能……我也”、“似他们……我也”的馀音。如此一来，该曲便附著了外在的语境和语意。如果说“不如我”的用意在于自慰，那么“不如我……我也”（隐含著“似他们……我也”）的用意则转向自劝了；同时，这种自劝的口吻又走出了前四只曲被动的回应或追随。细究起来，朱让栩自命清高也好，自劝清高也好，“衣紫腰金居至官”确非其自我写照，藩王无职非官，这一点朱让栩心知肚明，也恰恰成了他与布衣处士间的微妙关联，最终导致他竟以“披服松宽”者自视。自我定位与内心表演的多元角色在此亦有体现。与该曲相似，曲六、曲九亦有类似的自劝之意，无须赘言；倒是曲六“万斛乾坤”、“一丸造化”所蕴含的小大之辩颇有新意，值得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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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五、曲八和曲十末二句也为“不如我”之格，自劝之意与前相似。但此前三曲所表达的情思倾向“隐逸”中“隐”，而这三曲则全心在“逸”。曲五“轻鞍宝马”、“挟弹周遭”稳健圆熟地刻画出一个少年游侠的形象，紧接著却是“兴亡成败岂能逃”棒喝当头。“逃”字一出，与“逞世豪”相应，衬得“轻鞍”、“挟弹”荒唐可笑，因此“不如我一醉醄醄，我也一醉醄醄”顺势而成。前轻后重，螳臂与车并举，无限逞强自负都被掷入历史责任的涡流之中，足见朱让栩用笔老成之处。而曲八以“浮生世事岂知哉”自劝放怀，曲十则写幽居乐情，相比而言这两只曲便平平无奇，不足为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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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以主观认知回应道情思想，还是自劝，二者始终透出朱让栩游离于其内心角色内外的心境。前者“似他们”、“诚能”是被动与迟疑，后者“不如我……我也”则是角色内外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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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庆宣和〕外，幽居归隐一类还有十一只〔出队子〕著力写“幽居”。在艺术层面上，这组曲的特色是它们并不试图勾勒出幽轩全景，而是著眼于幽轩的局部特徵，景别较小的碎片化描写与幽轩之“幽”更为服帖。每只曲皆由“若说道幽轩”起头并带出一个特徵，虽也有“如画”、“日月”这类流于形式、敷衍拈就的特徵概括，但诸如“清致”、“清暇”、“好过”、“延寿”等大多数特徵仍把握地比较微妙。如果进而将十一只曲并置，幽轩景象则被轻织碎锦般呈现出来。另一方面，“若说道”类似“若夫”、“至若”等发语词，有转换角度的作用，但用“说道”二字则更具提请听者注意的意味，故颇有说话、讲唱等民间艺术的风味。
联章迭沓之中展现的也不仅仅是幽轩景致，更有幽轩生活。从曲中“坐中鼎内”、“黄庭内景经”、“鱼简轻敲”、“三华聚顶”、“斸药归来”等字句可以清楚得知，所谓“幽居”实为朱让栩办道修真之所。关于明蜀成王宗教信仰的记载比较贫乏，这些散曲不失为蜀成王道教信仰的旁證。进一步看，描述幽轩生活的著笔处却皆在经书、鱼鼓简子、草履竹冠等器物以及坐鼎、玩松柏、斸药等具体行为上，至于道家思想与逍遥冥怀却流于浅表。道具与动作生成的意境，一方面显示了朱让栩道教修炼之实践，另一方面亦展现了藩王办道修真的表演性与表演背后的角色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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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我营造的戏台上，他亦有真情的直接吐露，诸曲中“幽轩清暇”一只最具滋味。前三句“若说道幽轩清暇，谩徜徉独静雅，呼童汲水煮茶芽”浑然一气，打磨出一个清雅闲散的生活场面，继而畅怀道“笑傲茫茫天地家，何劳锁心猿在意马”，足见其潇洒脱俗。“心猿”、“意马”是表达出世情思的常见意象，如关汉卿〔南吕•四块玉〕《閒适》其三“意马收，心猿锁，跳出红尘恶风波，槐阴午梦谁惊破”；同时，“锁心猿拴意马”也是元明时佛道用以警世的譬喻。但朱让栩此曲却作“何劳锁心猿在意马”，用意颇新，是熟语新用，颠倒其意，更显天地为家、顺其自然的洒脱。朱让栩词作《临江仙•冬》下阕“兽炭添红焰煖，呼童汲井煎茶。幽居简出脱纷哗，一樽娱尽日，千卷是生涯”，与该曲主题相似，意境却大为拘狭，这很大程度上是词格更谨所导致的。此外，第七、第十两只曲“谈笑风痴”、“玩松柏不易颜”等语亦有意趣；第五只曲末三句“晓看”、“暮对”、“夜半”鼎足而对，从“气”、“色”、“音”三点来写幽轩一日景象，五句之中蜻蜓点水、一气呵成，展现了散曲独特的艺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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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时序感怀——自我沉醉与蜀邸吟赏
将文集命名为“长春竞辰”，可以感觉到“时间”这一主题在朱让栩文学创作与散曲实践中的特殊意义。换一句话说，身置永恒与流光瞬息、逸致流散之中，时序感以及风物替变带来的心物触碰，是支撑“藩王风雅”的一种分量很重的表达。“比之青衿儒生、锦带居士，勤渠倍之”，他的勤奋惜时常常为人称赏。李钧《韵对序》也称其白天“座满图书”，夜里“寝怀铅笔”。但当他发现用光阴换来的才、识、学并不能有所施展时，祈望生命之树借艺术之手“长春”，文学给与人生的力量并非奢望；而与“辰”相“竞”虽显得太过苍白，几近徒劳，然却是与现实无力感对话的最好方式了。在藩王身份与藩禁的束缚下，锢于一城的蜀王闲赏时序，吟咏春夏秋冬、风花雪月，他以文心曲艺抵挡岁月的流逝，填充光阴的空白，也更为直接地麻醉了自己对沉重的藩王身份清醒认识和“日观经史”之举背后的功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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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其一，序春夏秋冬。有套数〔黄钟•醉花阴〕《庆中秋》、〔双调•鸿归浦〕即雁儿落（阙疑）《春游》、〔双调•捲帘雁儿落带过得胜令〕（阙疑）《春煖》、〔双调•玉溪清〕四只、〔双调•淩波仙〕四只、〔仙吕•一半儿〕四只。总的来看，这些作品格律较工，造语颇雅，但佳作寥寥，思想比较贫瘠。可以说，比起流连于风光，作者更多的是在寄情适性于文心曲艺的自我开展。明人黄汝亨就说过，宗室有才者要么“寄情诗文翰墨”，要么“耗之声色狗马，游侠为群”。这无疑是藩禁所导致的。张岱道，“我明自靖难之后，待宗室其制愈严愈刻。在诸王之中，乐善好书者，固百不得一，而即有好饮醇酒、近妇人，便称贤王，遂加奖励矣”，顾亭林更有“溺于富贵，妄自骄矜，不知礼义”、“名曰天枝，实为弃物”之斥。然而蜀成王却既“乐善好书”又“不迩声伎”，身为一藩之主，处境逼仄的情况下，书写四季韶华是寄托也是一种自斟自饮的麻醉。春夏秋冬之中蕴藏著与他最亲近，也最能触动其文思的物象。比如套数〔黄钟•醉花阴〕《庆中秋》和小令《春游》二曲，骈散结合、长短相依，尤其是《春游》中“趁新晴紫陌行，乘宝马踏金镫”这些灵动而富于跳跃感的六字句，很好地承载著游赏情趣。正因为佳节和春景与之亲切，才会发出“一年宵景惟今夜，不觉的兔魄西斜，愿岁岁莫教虚度也”这样的真切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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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其二，题风花雪月。南〔商调•黄莺儿〕四只分咏风、花、雪、月，却不著“风”、“花”、“雪”。咏物而不著一字的笔法在唐代已然成熟，最负盛名者便是李峤的五言绝句《风》“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散曲写风花雪月也多以此逞才之作。笔法虽不甚奇，但“鸣窗送艇”、“散幽香透怀”、“星畔”、“泻影浸山河”等造语却颇为精致脱俗，不失南曲韵味。在造境方面比较出色的《雪》这一只：
飞絮舞帘栊。逐狂风下远空。寒威凛冽江河冻。密漫漫覆濛。白皑皑路充。烹茶几度閒相共。小桥东。蓝关道阻。凝积荻芦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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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烹茶几度閒相共”一句将人情嵌在景中，前有“白皑皑路充”，后有“蓝关道阻”，人困其间却自有一番天地，无意之间他似乎勾描出了自己的人生图景。
如其三，赏蜀邸风光。明初太祖封十一子朱椿为蜀王，按明代礼制在原蜀汉皇宫重建蜀王府，以正南北向，外绕“御河”，历时六年方竣，宫室苑囿堪比后蜀，东南西北门为体仁、端礼、遵义、广智。南门外即御道，旁有二鼓吹亭，东名“龙吟”，西名“虎啸”。“左顺隅入为东府，前为斋寝；右顺门入为西府，前为凉殿”，“端礼门前有水横带，甃月池为洞，铺平石其上”，“东有古菊井”，“南临金水河并设三桥，桥洞各三”，宫殿巍峨，重檐高阁，楼室亭台，精致倩丽，拱桥清流，花影参差。明代王士性游行蜀地感慨其“宫阙、卤簿，视我朝廷不啻半之”，虽为王府，俨然“皇城”气派。而朱让栩套数〔南吕•一枝花〕“蜀都锦绣乡。内苑风光地。蓬瀛新气象。锦绣统华夷……转回廊四闼通衢。绕波澜俯槛清漪。越逶迤莲池翠碧。又一处磊丛山假崔嵬。更有引泉添活水。锦鸳鸯游泳多清致。涵虚亭紧相对。相对著翡翠楼头是那帝冑室”诸句，写蜀邸风光，宫室逶迤，远近高低，错落有致；檐廊如画，丛荫漾翠，锦绣艳丽，无一不触目而成，最终落脚于末句“愿万载皇基镇无比”，既谢皇恩表忠心，又显蜀都风物之念恋。与方志史料对明蜀王府的记载相比，此曲对藩邸内苑莲池翠楼、回廊水槛的描绘，对蜀都园林秀色、楼台如画的赏鉴，亦是独出手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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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来谈一谈朱让栩的十只〔商调•小桃红〕。从内容上讲其中数曲可放入“春夏秋冬”一类，但考虑到这十只曲相互关联性比较强，故单独置之。它们均由“小桃红”收束，可视为曲牌名原意的一种回归。这一形式与其〔庆宣和〕、〔出队子〕中“不如我……我也”和“若说到幽轩……”是类似的：它们形成一种表达模式，以至各曲之间语境能够互相渗透、交融；当此句式定格在读曲者心中，“小桃红”三字便于曲终处产生一种“收束感”，增添了曲词的音乐性。其中几只曲更是因末句而平添风味，如第一只曲：
晓行紫陌趁东风。驱骏马轻鞭送。芳草和烟暖茸茸。柳阴浓。辞鞍暂憩游人众。仰前村望中。听鹃声遥哢。如喷火小桃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