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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科体散文:工匠情怀】
(2016-3-31下午写开头,4月2日下午补写,原本制成百科词条的,但无意中弄成了回忆录)
爷爷是铁匠,一个非常认真的铁匠,一辈子带了一大群徒弟。他的手艺却没能传下来,他的几个孙子都不会打铁,四叔说,绝不让下一代再学打铁。他几个外姓徒弟,十几年前一度开过铁匠炉,后来都关门种地了。他们和三叔四叔一样,在生产队解体后,都曾试图以打铁为业,可小四轮等农机具的迅速普及,把他们的谋生梦打破了。
铁匠成了一个消失的行业,我开始怀念爷爷,怀念打铁的情景。他一辈子把打铁看作命,他是个有情怀的匠人。旧时把手艺人称匠人,他们凭着手工技术,在漫漫时空里创造着奇迹,他们非常有性格。爷爷就很倔,倔是山东人所特有的,爷爷很瘦,瘦到了一把骨头还很倔。我记得,吵架的时候,奶奶总数落爷爷是个倔种。
冬天里,火苗子红透了天,爷爷站在炉台旁,铁砧子前。他左手握紧铁钳,右手铁锤挥挥点点,不住口地说着轻重缓急的指令,叫徒弟们在何处用巧劲,何处用猛劲,何处快速落锤。火花飞溅,铁星子簌簌打着旋儿崩落在地,铁砧四周积满了蓝色的铁屑。爷爷的粗帆布围裙抖动着,铁屑冒着蓝烟烧灼着,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戴着一口老花镜。那份钻劲,认真劲儿,就体现在一件件铁器上。什么钩杆铁齿,什么镰刀斧头,还有马掌牛掌……在他眼里这些器物是有魂儿的,是匠人的魂儿。这魂儿就是匠人精神,那年代手工业还很兴旺,那魂儿是手工匠的精气神。爷爷式的那代手艺人,不得不叫我想到一个词——工匠情怀。至今,我都觉着,他们打造的东西结实耐用,他们做事踏实,没花架子,这是后来人所没有的,这不是情怀又是什么!
爷爷也喜欢喝点小酒,但不总喝,是家里来客人的时候,他话匣子便拉开了,但凡话题是打铁的,他都滔滔不绝,兴奋到极点。奶奶说他打铁把脑子打坏了,责怪他,一点不过问柴米油盐。是的,爷爷满身心的投入,并从中找到情趣,这种心境便是热爱了。一个人一辈子酷爱一个行业很难,那一定是疯子——拥有一种高尚的心境——往往不为常人所理解。
俺家是铁匠世家,从俺太爷爷那辈儿人就是。俺家的祖籍地在鲁西南,据父亲说,太爷爷所在的村落是铁匠村,那儿打铁之风兴盛。关里闹大饥荒的年代,爷爷那代人走关东,举家来到北呼兰河,虽然南北辗转,还是盘桓在绥北平原腹地,一住就好几十年。爷爷凭着手艺吃饭,他是个认真的师傅,宁肯为一项技术可以不吃饭,也要琢磨怎么能把铁打好。他挂在嘴皮子上的话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即便是教授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严若师徒。他成天板着脸,训斥起三叔四叔毫不留情面,在铁匠铺里只有师徒,而没有父子。
古语云:玉不琢,不成器。爷爷是个执着的人,几十年如一日,在铁匠铺叮叮当当,毫不厌倦。冬季冒着严寒大雪去上班,夏日没有风扇,炉火熏烤之下,挥汗如雨。这是一种怎样的敬业精神!在那个年代,爷爷这样的手工匠很多,他们坚守着传统风格,坚持着精心打造、精工制作的理念。是他们撑起了国家工业顾及不到的地方,他们填补着那个年代的空白,他们锲而不舍的精神感动着我。奶奶常说爷爷榆木疙瘩,不开窍,不知道搂钱。可爷爷把所有的智慧都用在打铁上,打造的生产工具独具匠心,给社里节约了大笔开销。爷爷是一块烧红的铁,滚烫的心膛,滚烫的心,是什么淬炼着爷爷的心性,并且至死不渝。我想,那是匠人的责任使然,那是一种思想的深度。
人民公社时代,公家很信任爷爷,他威信很高。请他当生产大队铁匠铺的挑头人,张罗开张的一切事宜,一切款项授权他调用。这是爷爷的特权,也是殊荣,可他恪守原则,从不贪占公家一分钱。也因此,周围人暗地里说他傻,他却一如既往,觉着坦荡是做人的根本,所以,爷爷始终没能沦为“地方特权阶级”。我庆幸,爷爷刚正不阿的品质,是最好的家传,父亲承之,我亦承之。
父亲和两个叔叔都发恨,绝不让下一代再学打铁,他们所挨的累、吃的苦那么多,仍没能改变他们的命运,他们其实是在哀叹无法选择命运。所以,尽管父亲身体残疾,不能挣钱,可他毫不犹豫选择供我读书求学。当年,爷爷也曾试图让父亲走这条路,那年头实行成份论,地主的崽子不准考大学。爷爷在铁匠铺每天闷头不语,除了业务上那些琐事,他曾几度被揪斗。他是黑五类,每天挂上大牌子,游街之后,站在生产队的大院里,开批判会。那段黑暗的日子,爷爷熬着,他是沉默的。
也许,他只有过于专注于打铁这一件事,才能忘掉一切痛苦与不幸,恰恰是那种坦荡和不羁,成就了一种情怀,工匠情怀。爷爷的一生是一炉沸腾的煤火,不是满足自己,而是温暖他人,不是向内汲取,而是向外给予。
爷爷没能成为英模人物,正如他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那样,他凫游在那个政治运动波澜壮阔的年代,他是一块石头,一下水就称砣似的一沉到底……一切的一切总被风吹雨打去。十年文革过去,爷爷在十三大队的铁匠铺上班,直到那倒闭。儿女们都长大了,他却老了,老了的爷爷在故乡的小院,冬天蹲在矮墙根下,披着件老羊皮袄晒太阳。他是经不得寒冷的,以前,铁匠铺透风,他害上了气管炎。那年代没什么特效药,加之家境不景气,爷爷始终没治愈,那是可怕的地方病,不去根儿的。
爷爷不打铁了,唯一做了一件私事,把他用过的锤子铁钳拿回家。闲置在那,他看着也舒坦,他说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身体的一部分。子承父业,在爷爷的催促下,三叔四叔一度办铁匠铺,终因不景气倒闭了。而在开张之初,爷爷就携奶奶回关里老家定居,那时赶上新政策,说回去给落户、还补上一块地。爷爷的打铁生涯就这样终结了,一生就在一刻之间,步入了黄昏。人的一生很长,长得素裹秋霜,白发如银!人的一生很短,短得来不及拥抱清晨,就已是黄昏。
殷红窦绿,流年似水,我都40多岁了,爷爷的故事很遥远,又那么真实。爷爷那代人,那代匠人,至今所活着的寥寥无几,他们的悲欢,他们家族的命运,发生着巨大变迁。花匠、雕匠、铁匠、裁缝匠……千行百业,九行十八作,古老的手工业衰亡了。每一个行当的衰亡,背后都有悲凉的故事,都有过不计较功利得失的匠人,越是底层的就越是大情怀。但这个时代,物质第一,让我羞于谈论什么情怀。
互联网时代,工匠精神似乎已经落伍了,但对文学创作而言,永远离不开它。苍天未许诗词死,工匠精神原本属于物质领域,精神产品的创造也同样需要它。精神粮食,有时候比物质还重要。打铁还需自身硬——这是我爷爷,一个老铁匠的生命信条。吟诗作赋,铁杵磨绣针,其实和打铁没什么区别,作品没有自己的个性,就只能是庸品。
爷爷是铁匠,父亲和叔叔们先是打铁种地,后来干脆远走他乡,当起了豆腐匠。而我,则弃之于不顾,成了网虫,一个一文不赚的文字匠。铁匠世家三代人,岁月的激流,时间的河床,匠人的本性并未断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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