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学指南

天香

尤侗《苏台览古赋》

噫嘻乎，悲哉！莽荡平原，萧条旷野。金飙始吹，木叶骤下。望江上之青虹，睇城之白马。揽愁景之茫茫，思登高而自写。客告予曰：有苏台焉，盖吴王阖闾之所作也。

向者经始九仞，落成五年。危峰贯日，杰阁参天。埒重壁于京周，等黄金于幽燕。倚西山为屏障，潴太湖为池泉。翠盖霓裳集其下，鸾箫蛟瑟鸣其巅。

继以夫差好游，西施善舞。酒城既开，花洲爰处。画蝶翩跚，锦帆容与。猎翠长林，采香极浦。朝醉红浆，夜歌白纻。登斯台也，鲜不目空晋宋，胸吞齐鲁。剑击西秦，鞭棰南楚。披大王之雄风，行美人之神雨。百官献万寿之觞，三军挞四征之鼓。胡为乎越来一炬，遂成焦土。

台上何有，有鸟栖矣；台下何有，有鹿走矣。鹤市已墟，鹧鸪飞矣。鸡陂已荒，狐兔薮矣。馆娃之山，丛枳棘矣。香水之溪，飘芦荻矣。

迄今几千百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寒。斜阳古道，败址颓垣。绮罗散兮野草萎，箫管歇兮秋风酸。君王没兮玉状冷，官嫔去兮香径残。惟有樵夫牧竖，踯躅而歌其间。歌曰：

梧官秋，吴王愁，火姑苏兮沼长轴。柏梁兮废栊，铜雀兮衰丘。谅今古兮同尽，独感慨兮何求。

【尾评】：“语语切苏台下笔，望古遥集，写盛境则霞蔚云蒸，写衰景则冰绡雾释，通世才也。”

天香

尤侗《鹔鹴裘贳酒赋》

于时司马相如，驰归成都。家徒四壁，囊少五铢。粟云乌有，帛曰子虚。草垂石井，埃没绳枢。绿琴废轸，青案闲书。还看丽室，寂寞红裾。山眉罢扫，云髻慵梳。头先欲白，颜不施朱。捐放诞之风流，瘦柔弱之肌肤。相如于是独立嚱吁，四顾踌躇。解鹔鹴之裘，提鸳鸯之壶。从阳昌以沽酒，就亦君而称娱。曰：甚哉！（【行批】喝起下文）贫贱之伤人也。

昔予出蜀中（【行批】提起论），行天下。车骑雍容，衣冠闲雅。剑击风欧，笔排屈贾。盖业及乎列锦合组，而志存乎高舆驷马。

奈何一官落拓（【行批】找人正位），万事邅迍。长辕丛棘，曲突承尘。已固穷乎君子，乃波及于佳人。敛玉云于蓬鬓，蹙湘水于布裙。粉因红而多泪，蛾虽绿而长颦。翟公之门惟罗雀，  卜子之衣若结鹑。幸乏秋胡之金，取羞少妇；无愧曼倩之肉，归遗细君。

然而与子偕老（【行批】入酒），宜言饮酒。破除万事无过，断送一生惟有。公子留姬以绝缨，田家挈妇而拊缶。况闲居以端忧，可称觞而上寿。林号莲花，酤名杨柳。晕芙蓉之面，启樱桃之口。但思濡首，何辞见肘。笑牛衣之空泣，喜犊裤之尚厚。彼淳于女同席，可饮一石；今相如夫妇携手，岂不能饮一斗乎？

文君闻之，低鬟微笑。含睇如失，遂拥颈以娇啼，还掩巾而敛泣。曰：嗟乎，长卿贫耶病耶；嗟乎，长卿时耶命耶！以长卿游梁园，则邹生枚叟无足夸；以长卿立汉廷，则东方虞丘不能加。胡为途穷四海，门掩三巴。烟寒士锉，輹脱金车。郁清运之志气，白雪之才华。范叔一贫至此，冯驩何以为家？

巨妾生名门，居秘宇。金穴铜陵，玉楼珠户。五鼎成列，两骖如舞。饰翠钿与鸾钗，曳楚纨与郑纻。嗤抱布之卫姬，陋分烛之齐女。杓立鸬鹚，杯擎鹦鹉。醇酎鹅黄，葡萄马乳。长举白以飞觞，闲引宫而刻羽。今乃脱衣换酒，黾勉自若。方触绪而兴悲，何致闷之足语也。

吾有奇策，可以御穷，君赠妾以一盏，妾报君以千钟。遂驱车而人市，同卖酒于临邛。

【尾评】：“气充辞丽，文赋中极品也。全从《小园》、《枯树》诸赋脱胎，而风韵较胜，更易揣摹。”

天香

鲍桂星《拟李程众星共北赋》

以题为韵

辰者天枢，北为坎水。处晦而用以明，时行而钦厥止。仰穹象之攸昭，信大君之堪拟。道犹龙首，括老子之千言；陈以龟书，协箕畴之五纪。

观其列宿纷如，群星嘒彼。或悬而似匏，或大而如李。错焉无异乎置碁，烂兮不殊散绮。拥旗旄之飒飒，翼卫森然；带河汉之迢迢，朝宗宛似。

惟星也万物之精，唯辰也得一以贞。其政不严而治，其化无为而成。帝座帝宫，允协高明之象；天田天市，畴分远近之程。

効乃屏藩，修其职贡。俨杭海而梯山，竞樽衔而引鞚。想渊鳞之萃止，仰沫何多；看磨蚁之回旋，慕膻者众。

皇建有极，庶民惟星。近光斯在，干运无形。阊阖开而气紫，搀枪扫而天青。种自何年，灿白榆之历历；助将明月，映丹桂兮荧荧。

彼也归心，此焉企踵。三台四辅之珠联，五佐七公之环拥。自西自东，而向必于北；或左或右，而惟其所共。

盖以象人主之垂裳，示人臣之奉职。分野既昭其有定，宿离亦取其不忒。宅中而理，穆然宸扆之当阳；辐辏而臻，邈矣帝车之在北。

是知德在敦临，情深景附。考王会之成图，观众星而可悟。窃欣就日之有阶，敢慕凌云而作赋。

【尾评】原评：“入唐赋几不可辨。”

天香

鲍桂星《拟宋广平梅花赋》

余以岁暮，流寓东川。一亩之室，快然独坐。败垣侧有梅花，零杂荒秽中，而芬烈弥茂。既惋其失所，复嘉其有岁寒之操，乃援翰而赋之。

岁律将尽，元阴向穷。寥寥馆宇，寂寂房栊。褚风欸兮修竹，白日冷兮青松。良友不来，清樽复空。巡步栏以周览，睹嘉卉于荒丛。

尔其委秀庭芜，沦英灌莽。处秽不污，在幽能朗。比白璧兮方洁，绝青冥而直上。得气之先，为花之长。信堪比夫岁寒，抱冬心而孤往。

若乃粉萼初苞，琼敷白媚；绰如处子，待年未字。素花胜雪，寒英着霜；窈如静女，挈镜临妆。照水一枝，笼烟数点；瞥若江妃，凌波冉冉。轻萦密霰，暗堕朝寒；翩其神女，摇佩珊珊。老干皴苔，虬枝坸铁；凛然高士，僵卧冰雪。蜂蝶不喧，琴酒交荐；雍然儒将，潇洒巾扇。凉夜如水，风来有声；还疑羽客，控鹤吹笙。空山无言，朗月四照；又似牟尼，拈花微笑。

或清瘦似野叟，或傲睨若狂士。或缥缈如仙曹，或庄严类帝子。殚墨客与笔精，羌难得而偏拟。他如山上之蘼芜，江皋之兰杜。杨柳兮晓风，梧桐兮夜雨。秾李华兮后园，夭桃灼兮前圃。非不藻绣原隰，激扬咏舞。然而霜露往来，芳菲今古。竞韶春而已谢，怨懔秋其谁语。孰若兹卉，山巅水涯。削玉为骨，揉水作花。霜天独笑，月地横斜。挺贞姿于铁石，韬艳质于泥沙。宜乎骚人结赏，奇士累叹。停琴徒倚，持杯嗟玩。阴铿裁雪里之诗，何逊洒春前之翰；维劲节之不亏，勉植材于桢干。

【尾评】余纱山：“昔人谓广平《梅花赋》清新富艳，得南朝徐庾体。此赋胎息独真，宛然开府手笔。”

天香

归合符《拟庾子山春赋》

用原韵

灵和殿里春风归，昭阳宫中絮舞衣。三月烟花莺乍啭，一天金粉燕初飞（【行批】清艳绝人）嬉晴来藉点点茵，拾翠争数离离树。溪融暖雾涨平桥，陌扇和飕香满路。携锦障而问行，泛画桡而徐渡。

约飞觞于金谷，旋驻辇于珠宫。谷靥娇而靧雪（【行批】秀而之句），螺黛软而颤风。尘宵彩而浣翠，颜酡酒而晕红。罗幌影里，花簟座中。

林布荫而啼鸠，梦擢芒而雊雉。柳桥一桁之烟，桃渡双堤之水。试白袷而衣新，扬青帘而酒美。

梨香篘熟，绿蚁倾酷。芳辰挈榼，上已流杯。瓯浮紫笋，床弄青梅。公子斩鸡到，佳人扑蝶来。

长笛竞吹，新筝更抚。丽媚帐里之容，飞燕掌中之舞。乍彻金尊，还横玉柱。歌节饧箫，音谐社鼓。

探花仙使，校书省郎。联镳天苑，弭盖长杨。草酣马吏，柘劲弓张。舞裾拂南涧（【行批】语古而逸），歌扇人东堂。花是华林之碎锦，兰乃芳泽之都梁。绮语调鹦鹉，清游骑凤凰。

江南烟景桃李津，鸣佩凌波洛水神。浅草簸钱路，垂杨射马人。杏雨衬归屐，栋风拂醉巾。

蹴鞠场边酒旆斜，游头白春未还家。年年寒食东风路，看尽江南江北花。

【尾评】评：“词生于情，气余于采。昔人评开府云尔，可以移赠。”

吴立庵：“拟赋始李太白拟江文通《恨》、《别》二赋，后来考试多用之，然有限原韵、另限韵、不限韵之分。此赋限用原韵，故一韵不易。宋李纲《浊醪有妙理赋》，次东坡韵；元方虚谷《白鹿洞赋》白鹿洞赋法绪论

天香

附：赋法绪论

1.贵辨源。赋本于《三百篇》之一体，有古、律二者之分：古赋以司马、班、扬为宗，又有骚赋，若《长门》、《登楼》等作，皆屈子遗调；律赋体源徐、庾，而格律至唐始备。宋元之文赋，又律赋之变体，不可训也。今之作者，遇大典礼或用古赋，言情适意之作，或杂用骚赋、文赋，考试所用，皆律赋也。（侯心斋）

2．贵取法。侯心斋先生谓：“取《文选》雪、月、恨、别四赋探其源，以庾集中《春赋》、《马射》、《小园》等作沿其流。”余谓初学作赋，总宜按部就班，取法唐赋为是。（纱山）

3．贵储料。平日多阅子史诸部，取其新丽可用，人人易晓者，分摘备用。杜、韩诗句句有用，最宜熟读。拈题后，就题之四面八方选料，正面之料原有限，妙于用比、用衬、用借、用附，便觉人苦干索，我独有余。（侯心斋）

4．贵炼韵。凡韵脚须平日留心，难韵及虚字韵，可备摘用者，随手摘录，虽欠大方，实便初学。（心斋）

5．贵用笔。赋之不能使典，笔不活也。昔人作《腐草为萤赋》，苦无典，友人戏以《青青河畔草》及囊萤事语之，便成一联云“昔年河畔，曾叼君子之风；此日囊中，还照圣人之典”，遂成好句，何忧腹俭耶？故知赋能用笔，则善取风姿，熟事都成异彩，无笔而妄填欲逞博，徒取厌耳。（心斋）

6．贵用功。初学作赋，最忌抱题太死，又不可信笔涂鸦。先要生出意义，分出层次，押韵工稳，造句圆活，再加以富丽，继以烹炼，参以机致，饶以兴会，勿使浮油绕其笔端，斯为有目共赏之作，学者慎勿以为迂谈而忽之。（纱山）

7．贵有接法。如用“尔其”、“懿夫”等调，非无意义，须相机势斟酌用之，不得沿为习套；至于硬接，尤须神气一线为佳；转折处最忌牵扯，牵扯则层次不清。（纱山）

8．题意宜渐次递人。若将正面摄在起处，前实后虚，则后多流于弱，盖题面发挥太尽，入后自索然无味，此《赋谱》所以有重头之戒也。（纱山）

9．题面不可拋荒。盖赋固宜旁见侧出，亦须正写数笔，方得题面显豁。（纱山）

10．戒犯复。复非仅犯字面也。如上联用日月星辰，下联复用风雨霜雪露；上联用朱绿，下联复用青红：此谓字复。上段用四六起，下段仍用四六起；上段用四六收，中段下段仍用四六收：此谓调复。上段用比喻、交互等法作起结，下段仍用此法作起结：此谓意复。（《赋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