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
李煜〔五代〕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词以达情为主，言情之法，无外乎直抒和情景而已。然则二者常互为相济，使所言之情更为浑融。直抒者，亦有借助形象刻画，使读之人见而感知。高明之词人，言情亦由表及里，层层递之，渐入骨心。所用词汇亦常语，然能使人读之心生戚戚。
“无言独上西楼”起句赋事，言事之中加以“无言”之心理，“独上”之行为。何以“无言”？乃心有愁绪；何以“独上”？无伴孤零也，想见其孤独落寞之态。起句是寓情于事，已见词人之愁绪无端，不由而生。“西楼”为行止所在，古诗词中“西楼”一语常寄凄凉之感，乃惯用之语，不可言“东楼”“南楼”“北楼”，乃是此类词不宜传凄恻之情绪。此句虽言事，然有字字传情，简而情深之妙尽显。
“月如钩”者，乃下弦月。所在之处是“西楼”，见者自然是下弦月，暗指时间为夜半之后。何以无眠？乃心有伤悲。想来常是如此吧。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诗词之语常借助词序的颠倒错位，以传达内心抑郁之情。此句正常语序应是“清秋深院（的）梧桐，锁（触发吾一腔）寂寞”。时间状语“清秋”置后，形容词“寂寞”置前，与“梧桐”一先一后。如此一则用韵之需，二则突出内心愁绪，三则使具象亦成为与词人一样具有情感。物之寂寞亦是人之寂寞。加上院之“深”（幽深）、秋之“清”（清秋即是凄凉之秋），情与景相谐互生。自此情景大开，意境融合之妙尽显。
下阙采用直抒方式，直接传达内心情感。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三字句中前两句暗用“丝”为喻，“剪”和“理”的动作，化无形为有形，“不断”和“乱”（繁多、繁杂）二词暗语想忘却而不得，挥之不去的“离愁”，可见词人内心的痛苦之重之深。此句看似质朴，实乃拙中见巧。虽是直抒，也有形象感。“是离愁”三字直接肯定说出，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完全表达出内心之情感。
词中“离愁”当然不是一般的离别之愁，故最后一句用“别是一般滋味”加以特别强调。暗示读者，此愁是亡国之愁，是身为亡国之君之耻，是悔恨之痛，是对美好往昔的深深回顾之伤，亦是时间流逝、生命不期的深深惋叹，当然亦是结局不可预料的惴惴。一切全都凝聚在一个“离愁”里。读此，我们就不难明白王国维为什么说李煜后期词有“黍离之悲”、有“耶稣担荷之罪”的论断。
沈际飞《草堂诗余续集》“七情所至，浅尝者说破，深尝者说不破。破之浅，不破之深。‘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句妙。”
刘永济《词论》：“纯作情语，比托情景中为难工也。此类佳者，如：李后主‘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陈延焯《 词则·大稚集》卷一：“哀感顽艳，只说不出。”《云韶集》卷一：“凄凉况味，欲言难言，滴滴是泪。”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所谓‘别是一般滋味’，是无人尝过之滋味，唯有自家领略也。后主以南朝天子，而为北地幽囚；其所受之痛苦，所尝之滋味，自与常人不同，心头所交集者，不知是悔是恨，欲说则无从说起，且亦无人可说，故但云‘别是一般滋味’。”
后人的这些评论都十分中肯地点明了此词中后主之“离愁”的深厚而哀怨。
有人认为此词是后蜀孟昶所作，并且引用《十国春秋》中记载来佐证。但是我以为孟昶之词大多浮艳，且《十国春秋》中并未列出此词。相反《全唐诗》中在《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之后明确列出此作，《全唐诗》的记载应该更为准确。况且此作的风格、艺术手法与后主同类词作是一致的。断定该词是后主作品，应不该质疑。
早发白帝城
李白〔唐代〕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安史之乱时，唐玄宗奔蜀，留太子李亨讨逆，又嘱咐永王李璘在江陵招兵。后来李亨（唐肃宗）怀疑永王与自己争夺帝位，故重兵相压，永王兵败。李白曾参加永王幕府，事败之后，被加上“附逆”之罪，流放夜郎（今贵州遵义）。李白被押解到巫山时，遇肃宗大赦，李白逃过一劫。此诗正是反映被赦免之后从白帝城乘船东下回江陵的心情。诗题一作“白帝下江陵”，同时还有《上三峡》一诗。
白帝城故址在今重庆奉节白帝山上。乃西汉末年公孙述所筑。据史料记载，公孙述至鱼复，有白龙出井中，自以承汉土运，故称白帝，后公孙述改鱼复为白帝城。白帝城与巫山相近，诗中“彩云”指巫山之云。
从白帝城到江陵（今湖北荆州）约一千二百里，其间包括七百里三峡。
三峡，特别是瞿塘峡和巫峡，水流湍急。逆流而上则“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古民谣）。李白《上三峡》一诗说“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 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表达的是流放时内心的沉郁惨愁。顺流而下则“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郦道元《三峡》）。从白帝城到江陵是顺流，所以说“千里江陵一日还”、“轻舟已过万重山”诗句。
白帝城相对于三峡江面，自然是位置最高，杜甫有《白帝城最高》一诗来形容。因地理位置落差之大，所以江水流速快，船行自然就快。“彩云间”指巫山上的彩云，李贺有《巫山高》之诗形容。首句意思是说早晨从白帝城出发，离开时向巫山上的彩云挥手告别。诗中展示的地理位置主要是纵向的高度，白帝城已经很高了，巫山就更高了。用“辞”的行为动作来显示离开白帝城的心情。若用俗话来讲就是“拜拜了，白帝城，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这里面自然是流露出被赦免之后的愉快之情。
“两岸猿声啼不住”一句是有来历的。三峡的江面在高山夹峙之间，两岸山岭连绵险峻，植被茂密，每当秋季之时，猿声凄厉悲怆，让人不觉潸然。郦道元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说的正是此意。然而此诗却不是用猿声来传达悲凉之情，而是用来传达诗人的喜悦之情。这怎么理解呢？李白应该是说“即使猿声再悲凉也无法引发我内心的悲情，因为此时的我已经是快乐无边了，猿声又能奈我如何”。所以“啼不住”一语双关，一是说猿声不绝，二是说自己愉快之情难以言表。这是反衬手法的运用。看来，李白得意忘形了。
另外两句其实是同义反复，都是借助船行之快来夸张地写出自己被赦免之后的轻松愉快之情。从空间角度来看，则是横向的长度。诗中的地理位置有纵向的高度，亦有横向的长度，再加上“朝”和“一日”的时间因素。所以整首诗就构成了立体的时空结合的画面，这似乎隐含着诗人的快乐既有时间的长度，又有空间的高度和广度。总之一切在诗人看来都是那么的令人愉快。
全诗笔调飘逸，语言流畅飞动，气韵舒落豪放，诗情轻快愉悦。李攀龙、袁宏道《唐诗训解》云“笔势迅如下峡”。张揔《唐风怀》云“汉仪曰‘境之所到，笔即追之，有声有情，腕疑神助，此真天才也’”。说的就是此诗的特点。
若运用现代人的思想，结合作品的“能指”语境来解读此诗，又有一番意趣了。
一种解释是说，白帝城、巫山、彩云位置很高，所以视觉上才能看得远，“千里江陵”、“轻舟过重山”才尽在目前。只有身居高端，才能阅尽江山而知全貌。对应在李白身上，是说李白离开白帝城乘船而下的心情是愉快，但是愉快的背后仍心有余悸，自己为什么莫名地卷入政治祸端之中，就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地位不高，不能了解政治变化的微妙。
另一种解释是说，李白辞别高处的白帝城和空中的彩云，就是打算向政治高端彻底告别，也是彻底放弃仕宦追求，从此逍遥于湖海山川之间，是李白对自己未来的打算。用俗话来讲，就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我不跟你们玩了，从此我自己独自逍遥去了”。
我认为，也可以理解为“学会放弃，才能使自己身心自由”的哲思。所谓“诗无达诂”也。
虞美人·风回小院庭芜绿
李煜〔五代〕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笙歌未散尊罍在，池面冰初解。烛明香暗画堂深，满鬓青霜残雪思难任。
这首词是李煜《虞美人》绝命二词中的第二首。词人所写的是“春怨”，抒发对往事的回忆和身为亡国之君的凄凉哀怨之情。
第一句群主要紧扣春回之景来写，手法上是“兴”。“小院”是地点，也就是李煜囚居之地。“庭芜绿”、“柳眼”是具体的春景，加上“风回”，说明是春天来临之时。客观上来讲，这两句只是纯粹的写景言事，本没有什么情感的寄托。但是“春相续”却有一定的诗词延用习惯的，如“春草年年绿”、“为问春愁，何事年年有”、“又见春回，满园新翠依旧”等，以明丽的春景来反写哀愁，大多表现的是“萋萋刬尽还生”所寄寓的情感，这里面有时间的延续和情感的绵延不绝结合的形质传统，也可以说是一种“原型意象”的体现。
第二句群是刻画人物形象和心理，表明词人内心的哀愁以及引起哀愁的是对往事的回忆。“凭阑半日”长时间的倚栏，说明词人心有愁结，无法释怀。“独无言”一个人孤独地站着，什么事也不做，什么话也不说。满怀心事说不出来，说了也没有用。“竹声新月”，风吹动竹子，发出萧瑟的声音，夜空一弯新月高挂。“依旧”，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词人独自伤怀啊！为什么会如此哀伤呢？“似当年”表明只要一想起从前，内心就涌动难以抑制的哀怨。这是直抒胸臆的手法。“竹声新月”的形象，勾起的是对往事的回忆，带来的是内心的悲哀。
有人认为第三句群是写词人当下在囚院的歌舞饮宴生活。我认为应该写的是对往日（国未破之前）宫苑歌舞升平景象的回忆，因为从词体结构上来说，下阙首句是“过片”，通常与上片内容上有所衔接。上片末句有“似当年”，所以“笙歌未散尊罍在”的情景应是往日宫廷生活的典型体现。词人是在回忆以往春夜之时，彻夜歌舞酒宴的景象。回忆中的美好而难忘正好反衬眼下词人的孤零哀愁之情。李煜前期有一首《玉楼春》词就是写春宴景象的，词曰：“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池面冰初解”即是现在的时令，也是南唐宫廷春宴的时令，词人由现在的“春回”想到以前的春临时节，两者之间有臆想上的时空连接，是实与虚的结合。
之前的景象是在室外，而第四句群所写的就是室内的景象了。“烛明香暗画堂深”是写室内的环境。词人虽是囚徒，但曾经毕竟是一国之主，投降后，宋庭还是给他封了官，是无事可做的屈辱的“违命侯”，住所还是不错的（虽不能和以前相比）。“明”与“暗”是烛光的摇曳不定，也是熏香的浓与淡。“画堂”是寝室，用一“深”不是说面积大，二是说幽深，光线明暗变化所带来的的视觉感受。“满鬓青霜残雪”是刻画词人自己的形象，愁情满怀又到中年，自然会满头霜华。“思难任”是难以忍受内心的思念回想所带来的愁苦。
词作表现的虽是“春怨”，但已经不是闺阁女性的相思之怨，而是亡国之哀怨。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煜的这首词实际上是对传统“春怨”的深化，融入了家国、时代和时空变幻的生命悲剧的意意蕴，加深了作品的思想厚度。而这就是李煜词作高出于花间词的真正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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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22 2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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