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余览 于 2020-10-16 19:06 编辑
儿时，我家有头黄牯牛 在我十岁那年，有一天放学回家，见到院子里的老枣树上拴着一头小黃牯牛。爸爸噙着烟杆，正在默默地注视着它，像鉴赏一件心爱的艺术品。我问爸爸，说是才从集市上买来的。 小黃牛正在低头吃草，见我走近，昂起头來，似曾相识般的看着我，那一种稚气可爱的憨态，立刻博得我的喜爱。我跑过去搂住它的脖子，它也把头往我怀里钻，彼此亲热得故友重逢一样。 小黃牛长得与我一般高，头上还没有角，两只眼睛鸡蛋般大，鸡蛋般圆，亮晶晶，水灵灵的。一身黄灿灿的毛像缎子似的油光发亮，干净得没有一点尘土，没有一根杂毛，只在背脊正中有一条由黑色细毛组成的直线。爸爸说，黄毛黑线，耕田如箭，长大肯定是头好牛。它的领峰高高耸起，四蹄撑开，粗壮挺直，刚健有力，落地生根，虽然稚气十足，然而浑身上下透露出威武雄健的阳刚之气。 天黑了，我把它牵到牛栏里，它开始骚动不安起來，一股劲的來回走动，不断哞哞叫，直到我们睡下也不停。我估计它想妈妈了，就悄悄爬起來去看它。只见它孤零零地站在栏门口，伸出头，似在企盼着什么。我用手去抚摸着它的头，它用舌头舔着我的手，眼泪汪汪的，向我倾吐它的孤独和思念。我看它可怜巴巴的模样，难过得差点掉下泪來，站在那里陪伴着它，久久没有离开。 这样持续了十多天，后来它终于习惯独立生活了，才慢慢安定下來。 放暑假了，农忙季节也就开始，父母忙着干活，小黄牯牛就由我饲养。我也乐意干这一差事，天天去放牛。放了几天后，小黄牯牛跟我混得很熟了，老远就能认得我，看到我，就抬起头哞哞叫。我看它很有灵性，就特意训练它。在它背上一拍，说声“去”，它就会跑开去吃草；吹一声口哨，就会跑到我身边。头里，它见到好吃的就吃，分不清庄稼和杂草，我就牵它到田边放。它吃草，我不动；若伸头吃庄稼，我就拉一拉牛绳不给它吃。这样连续放了几天，它就能分淸该吃和不该吃的了。到了田野里，我干脆把长长的牛绳一圈一圈箍到它的脖子上，由它自由自在吃去，我可以放心地在树荫下看小人书或躺下闭目养神。我跟它已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只差不能通话了。 我们一块放牛的孩子有十多个，每天都是一同出去一同回來。在放牧的路上，大家骑着牛，排着队，一长串，真像一队威风凜凛的骑兵呢。只有我对小黄牯牛是例外，舍不得骑它。同伴们都怂恿我骑，我不肯，都笑我是熊包。其中有一个叫阿四的牧童，在我们的队伍里数他年龄最长，是个“鬼头头”，我们都有点怕他。有一次他要骑我的牛，我不敢不肯。他一下蹿到小黄牛的背上，正要开口吆喝，令它快走，岂料小黄牯牛前腿一纵，屁股一蹶，就把他掀了下來，摔了个狗吃屎，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哎哟哎哟直叫唤，乐得我们大笑不止。又有一次，一只大黑狗横在道上，迎着走來的牛群，耀武扬威汪汪地叫，前面的牛畏畏崽崽不敢过去，只有我的小黄牯牛从从容容向前走着。在快接近的时候，那狗叫得更凶了，呲牙咧嘴一副作势欲扑的架势。就在这时，小黄牯牛呼的一下冲了过去，用头一顶，把它顶到路边的水沟里去。大黑狗落了一身泥水，夾着尾巴嚎叫着跑了。经过这两件事，牧童们对小黄牯牛另眼相看了，既怕它又爱它，并给它起了个美名：“小霸王”。每次出牧，都让它走在头里，做开路先锋了。 半年后，爸爸就叫小黄牯牛学耕田了，是在小溪边一片沙滩上学的。我牵牛在前，爸爸扶着犁在后。爸爸扬鞭一声吆喝，它就翘尾弓身撒开四蹄欢跑起來。我在前面拼命跑，爸爸在后面拼命追，一张犁起起伏伏像条小船在激浪里颠簸着。爸爸几乎扶不住犁了，我也跑不动了，急忙拉住牛鼻子硬生生的叫它停了下來。歇了一会，重新开始，爸爸再不敢扬鞭吆喝了，并叫我拉紧牛绳让它慢走。小黃牯牛也真行，只半天时间就学会了耕田。起步，转向，停下，都能按爸爸的口令和手势行动了，配合得很好。你看它头一点一点的拉着犁，那模样那架势多像个老把式。爸爸乐得眉开眼笑的。 两年后小黄牯牛长成大黃牯牛了。它的个头高大健壮得吓人，我举起手來没有它高；背阔得像一张床，人躺在上面不会掉下來；尤其它的领峰更加突兀高峻了，从脖子根到峰顶足有二尺多高；头上一对角又粗又长像两把尖刀似的撐挺着，有一种凜不可犯的威胁力。它雄壮厚实得像座大山，剽悍威猛得头雄狮，而耐劳纯朴得像个老农。 黃牯牛力大无穷，耕起田來快得出奇，效力顶得上一般牛的二三倍。它耕完自家的田，还要替别人家耕好多田，一年四季，挣了不少“牛力钱”，为我家立了“汗牛功劳”。因此，我们全家都十分爱护它。平时给它喂饱饱的，到了农忙季节，还给它吃米糠、小豆等精料，晚上还给它喝几斤黄酒；夏天在牛栏里点蚊香驱蚊。由于我们饲养得好，它常年精神抖擞，从不掉膘。牛是农家宝，我们把它当作亲人看待。 黄牯牛看似凶狠可怕，但它从不主动攻击谁，更不会恃強凌弱，与同类能和睦相处。不过，如有谁敢欺侮它，它就要拼到底。我只看到它一次与同类争斗，而且斗得很凶。 那是一芳草萋萋的春天，我们一群牧童到村后山坡上去放牧，到了那里，已有邻村的牛群在那里吃草。其中有一头黑牯牛，长得跟黄牯牛一样雄壮高大。它见到我们的牛群，立即抬起头，虎视耽耽地盯着，而且很快把视线瞄准了黄牯牛，把它当作攻击的目标。它大摇大摆的向黄牯牛走來，傲慢得像个不可一世的武士。黄牯牛低着头悠悠啃着草，似乎没看见。五十米，三十米，十米······离得越來越近了，在约五米的地方，黑牯头立住了脚，嘴里“噗噗”喷着粗气，怒目圆睁威胁着它的对手。黄牯牛仍然只顾吃草不动声色。黑牯牛见吓不倒它，突然拼尽全力向黄牯牛的腰身冲撞过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黄牯牛一个大摆身，猛甩头，但听“蓬”的一声沉重闷响，两个巨大的牛头重重地对撞一下，两个厐大的身躯被震得各退三五步，立即又冲上对撞。两个牛头撞了又分，分了又撞，“蓬！蓬！蓬！”一连撞了二三十下，而且越撞越快，斗得那么的猛烈凶狠，那么的惊心动魄，这那里是两头牛在相斗，简直是两座大山在对碰！撞了一阵子, 忽然两个头像黏住似的顶着不动了。头对地，尾朝天，铁蹄撑开，眼珠瞪着，耳朵竖起，屏声敛气，拼起内劲來。好一座活的雕塑！好一幅活的斗牛图！这样对峙了十多分钟，牛头仍不分开，但整个牛身却动了。你进我退，我进你退，推來推去，展开了拉锯战，势均力敌，谁也占不了上风。但见两头相抵，四角相绞，八蹄翻动，好一场狂风暴雷式的疯斗，直杀得尘土飞扬，昏天黑地，神惊鬼愁！我们这一班放牛娃，起先还乐得手舞足蹈，一边观战，一边呐喊助威，为自己一方当起了拉拉队。后來看看越斗越凶，连牛眼也斗红了，只怕斗出祸來，都害怕了，就想叫它们罢斗分开。可又不敢上前去拉架，只能远远地吆喝，扔泥块石头，但都无济于事。我们只得派人到村里喊來大人。他们到來后，用手拉，用鞭打，用水泼都无用；甚至把绳索套到牛脖上，用二三个小伙拉也拉不开。看看办法用尽，无何奈何，也只得在一旁观战了。这样斗了好一会还是不分胜败。一片草地的草全踩得稀烂，滿地都是牛蹄子窝窝，两牛也斗得气喘吁吁，口吐白沫。蓦地，黑牯牛后退几步，猛地一冲，坚硬似铁的额头重重地撞到黃牯牛一只角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黃牯牛一只角齐根而折。黄牯牛意外受挫，锐气顿減，连连后退，黑牯牛乘机进逼，猛烈攻击，眼看胜负立判。就在此时，处于劣势的黄牯牛急退一步，用它的一只利剑般的长角向黑牯牛头的一侧狠命扎去。说來也巧，黑牯牛的一只眼睛被扎个正着，鲜血直流。黑牯牛疼痛难忍，急忙转身奔逃，黃牯牛奋起直追。黑牯牛逃回自己村里，黃牯牛还是穷追不舍。黑牯牛看看逃不脱，急中生智，拐进一条小巷，逃进一户人家屋里，又窜进一间卧室，才逃脫对手的追杀。待我们赶到那里，黄牯牛还在小巷里蹬着蹄子，喷着粗气，大有不杀敌手决不罢休之势哩。 经过这次拼斗，黃牯牛威名大振，可惜折了一角，使其威武的仪表打了很大的折扣，我感到是个莫大的损失。 事后听人说，那头黑牯牛闯进人家屋里，竟连一件东西也没碰翻。如此厐然大物，又是仓皇逃命，真让人难以置信。可见也是一头神牛了。 本來我家要把黃牯牛一直养下去的，大概是缘份已尽了吧，一次意外的事故使它早早地离开了我们，我为此伤感不已，好几天吃不下饭。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我爸有事要外出，同村有个小伙子请我爸去耕田，我爸回他没工夫，明天去。他说是要紧活，不能耽搁，只要把牛给他，他自己会耕。我爸说，这牛是认生的，只怕你使不了它。他拍拍胸脯说：“我是耕田的老把式了，哪种牛使不了？”我爸无话可说，只得让他牵走了。临行时再三告诫他：此牛性烈，要顺着它点。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走了。果然担心着了，他去后不大一会，就传來出事的消息：黃牯牛把它伤了。原來小伙子是个毛躁性子，到了田里，刚架上犁就炸雷似的猛喝一声“嗨！”下达了快走的命令，同时又在黃牯牛背脊上狠狠抽了一鞭子，黃牯牛就像疯了似的奔起來。小伙子赶了几步，一个趔趄摔倒了，犁也翻了，待他挣扎着爬了起來，黄牯牛已拖着犁头跑到田头，正在那里扬扬得意地瞅着他呢。他气急败坏地跑过去，轮起鞭子朝黃牯牛没头没脸的打，把黃牯牛惹火了，它的头猛一甩，一只独角把他挑了个二丈多远，连肠子也挑出來了。小伙子跌在回里打滚呼救，还好附近田里干活的人很多，大家跑过去七手八脚把他抬到医院去抢救，花了一千多元钱，才捡回一条命。经调觧，我家赔偿了一半医药费，才算了事。我爸赔得没有钱，又怕以后还会招祸，就下了卖掉黄牯牛的决心，我再三劝阻也无效。有一天放学回家，见拴黄牯牛的老地方——院子老枣树下空荡荡的，已不见黄牯牛的踪影。爸爸蹲在那里，嘴里噙着烟杆，“叭叭”的抽着烟，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我立即明白，我的好朋友黄牯牛已离我而去了，从此再也见不到它了，顿时，泪水从我的眼眶里“叭哒叭哒”的滴落下來······ 一晃眼，七八个年头过去了，我已经从天真无邪的儿童成长为能够思考人生的青年小伙子了。由于兴趣和感情的转移，儿时的一些事物大都已经淡忘，惟独黃牯牛是例外，我还时常想起它。它的那只断角，还被我当作珍貴的纪念品保藏着。每当我看到这只断角，黄牯牛既勇猛又纯朴的形象就会在我面前清晰地浮现，引起我深沉的回忆和思念，使我感叹，使我遗憾。啊，黄牯牛，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后记：这篇东西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是从我小时养过一头小牛和听了一位好友他家牛的故事合并而成的。虽然有些情节是虚构的，但基本情况是真实的，尤其我和牛的感情更是真实的。就让它当作这本散文集的压轴篇吧。我想是最适合的。 二零二零年十月十二日 庚子年八月廿六日十一时三十六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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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0-12 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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