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风雪中人 于 2019-8-28 07:18 编辑
我总有一间小屋---生活的工地,心灵的栖所。 回乡那年,即那场“史无前例”之后,“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始,我就有了一间属于我自己的小屋,那年我正逢弱冠,如花似火。 先是在深深的荒贫的山里,母亲说,用她陪嫁的钱,用她在兵荒马乱的年月,独自带着一群孩子,煮酒喂猪赚来的拚命钱修起来的,至今还肃穆在母亲墓侧的那栋老木屋的一角,我向母亲要来了她藏瓜子、咸菜,也藏大米、分分钱之类的小仓库的钥匙,就有了我最初的小屋。 那间小屋没有窗,我取下一快木板,让天光进来,便成了窗。窗下,把母亲陪嫁的一张已被风雨侵蚀和虫蛀过的雕花漆桌一放,把父亲被“革命”之后残余下来的几本旧书摆上,几支秃笔,一方父亲、哥们都用过的石砚,周围黑烟的壁上贴上些从图画本上扯下来的山水,一根自作的竹笛,一把自己和堂兄们合做的“二胡”,这就成了我最初就琴棋书画的雅斋。日记里,也就有了“小楼一夜听风雨”的雅句了。就是这间小屋,开始了我一生的性格追求。 有一年,乡里人也许因为太“富有”了,便大兴土木,数十乃至数百人拿着斧头上了山,顷刻间,四山“伐木叮叮”,松、杉、枫、栗倒了一片又一片,“刽子手”们疯狂的宁笑和愚蠢的野蛮让我悲愤又无可奈何,他们都是时代的砥柱,人民公社的当家人---贫下中农啊! 我看着深绿浅黄的生命,流淌着白色的血,才第一次看见了在那些“主义”、“律法”的背后,几乎全是私欲的贪婪和原始的野蛮。当时,我身边也有一把斧子,是轰轰烈烈的砍伐大军的激流让我带在身边的。可我坐在一块大石上,却六神无主,全被那肆无忌惮的虐杀带来的悲恸和愤怒占据了。可怜的绿魂绿魄惨遭浩劫,苍郁的蛇山龙岭瞬间变成了荒漠。我再没有勇气去挥动我的斧子,愤怒地回到了我的小屋,伏在桌子上写下了那永远叫人痛心的一幕。 后来,我教学了。那是“党的信任”才让我走上好运的。 那时的伟人们常常心血来潮,“三面红旗”之后是“史无前例”,“合作医疗”之后又是“教育网”,我就是因办“教育网”实在找不到人,才被“我们党重用”的。于是,我就在邻家的院子和我自己的老屋里,办起了两个教学点,开始了我为之辛劳一生的工作。每月有十三元五角的补助,每年村里还补一些稻谷。从此,大大小小的书店也开始向我要钱了,我的小屋便从此渐渐丰富起来,圣贤书开始频频拜访我的小屋了。 再后来,我由百姓的四合院来到村里公学,由小学的蒙童教学到初中的少年教育,工资也涨到了贰拾贰圆伍角整。自然,党的领导们也给了我一间办公、睡觉、加上厨房、客厅的多用的小屋。小屋里,琴棋书画外,就是书籍一天天多了起来,时常狼藉一地,却书山有路,颇为惬意。 结果,是中国有个“矮巨人”掌了权,一举解放了九类人。我也从“子女’或‘臭老九“,或兼而有之的监视对象一跃而成了无产阶级,走进了中国革命的领导行列。工资也莫名其妙地几个筋斗上升了几百元。自然,我的小口袋一旦上了街,就多半要装书了。于是,大千世界每天都在向我的小屋涌进,我的小屋也就自然更乱了。从桌上到椅上,从床上到地上,几乎都是书。我呢!就在这无法拨乱反正的环境里开卷游千古,闭门赏大山。课表、时间表,我从来记不住;谁当上了什麽,谁垮台了,我置若罔闻。可我却能在我杂乱得让人吐舌头的小屋里游刃有余,自由驰骋。一分钟内我就会在我的书堆里拿到秦时的鼎、汉时的钟,与孔孟闲话,同李杜吟哦。 而今,我的学生的学生都有了自己的高楼,我依然住在每月交租金的小屋,心安理得。这是我生活的工地,心灵的栖所。在小屋里,我永远是我。看到许多人走出小屋,走进高楼,从此失去自我时,我庆幸:能与我的小屋共度沧桑,此生已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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