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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首 鐵崖樂府氣淋灕，淵穎歌行格盡奇。耳食紛紛説開寶，幾人眼見宋元詩？ 1）鐵崖樂府、楊維楨、元人，有《鐵崖先生樂府》十卷。 2）淵穎歌行、吳萊，元人，有《淵穎吳先生集》，多歌行體，格調奇古。
梅言：從這首詩我們可以看到阮亭對宋元人詩是持欣賞態度的，這點，跟那些持唐以後無詩論調的人是截然相反的。宋元以後的人對宋元人詩是有很深偏見的，我們從《古歡堂詩話》中的一則記載可以窺見這種偏見有多深。“客有問蛟門者，曰：詩學宋人何也？答曰：子幾見宋人詩，只見雲淡風輕一首耳。”這個汪懋麟，竟然說宋無詩，即有，也不過“雲淡風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 時人不識餘心樂,將謂偷閑學少年。”一首。實際上，在明代就有人對宋元詩的價值做過肯定，如李東陽就說過“宋、元詩，就其佳者亦各有興致。”“宋詩深，去唐卻遠;元詩淺，去唐卻近”的話。阮亭在此批評了那些否定宋元詩的人，他們不過是毫無主張的人云亦云罷了，並沒有真正認識到宋元詩的長處。耳食紛紛，就是對此類人嘲諷。
第十七首 藐姑神人何大復，致兼南雅更王風。論交獨直江西獄，不獨文場角兩雄。 1）藐姑神人、出《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六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是物不疵疠而年谷熟。”阮亭在这里拿来比何景明。何景明號大復山人。 2）南雅、指《詩經》中的《周南》、《大雅》和《小雅》。王風、十五國風之一，“王畿之風”就是京師附近的民歌。 3）論交、是指李夢陽遭閹黨陷害入獄，親朋故舊無人理睬，獨何景明為期上書辯解。 4）兩雄、明代詩壇“前七子”的領袖李夢陽、何景明。
梅言：這首說“前七子”的領袖李夢陽、何景明的。他們兩人開始都以“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相鼓吹。由於李夢陽堅持從古人入仍須從古人出的模擬、幾于剽竊的創作方法。何景明則倡導從古人入不必要從古人出而生分歧，終至互相攻擊。李夢陽說何景明的創作“于法蔑矣。”是“出入由己”、“支離失真”。何景明則指責李夢陽“鑄形宿模”。“其高處不過古人影子”。不過，他們之間的爭吵，並沒有影響到友誼，當李夢陽遭到陷害的時候，何景明面對閹黨的黑暗，還是勇敢的站出來為李夢陽申辯，最終使李夢陽釋放。儘管兩人因為創作上觀點不同而互相攻擊，甚至是反目，但何景明在李夢陽危難時所做的一切，阮亭是讚賞的。阮亭在這裡對何景明人格的讚賞是對的，對他的詩的評價，人為的撥高到《詩經》中《南風》《王風》的高度有失實。
第十八首 三代而還盡好名，文人從古善相輕。君看少谷山人死，獨有平生王子衡。 1）三代、夏、商、周。 2）文人相輕、曹丕《典論·論文》“文人相輕、自古而然。” 3）少谷山人、明鄭善夫、字繼之，號少谷，又號少谷子、少谷山人等，有《少谷山人集》。 4）王子衡、即王廷相。字子衡，號浚川。明朝潞州（今長治市）人，明代著名文學家、哲學家。 梅言：王廷相跟鄭善夫并不認識，但鄭善夫在一首詩中曾經提到過王廷相，“海內談詩王子衡，春風坐遍魯諸生。”後來鄭善夫死了，王廷相才知道這首詩，他感發鄭善夫的知音之賞，從老家不遠數千里到鄭善夫的老家去為他經營後世。因為自古以來文人當時互相看不起的，而鄭善夫不認識王廷相，卻能稱賞他，這讓王廷相感動不已。為什麼王廷相僅僅看到鄭善夫的一句稱揚自己的詩就那麼感動，不憚遠路去為他料理後事呢？這不但跟自古文人相輕有關，更跟明代文壇的不良風氣有關。下面這段文字是我幾年寫的《明代文壇的一股怪風》附錄於下，可以幫助理解阮亭此詩。 在明代，文人之间的轻毁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明代文坛的斗争比任何一代都要激烈，明人似乎对拉帮结派情有独钟，政治上的小团体不绝如缕，与明朝相终始。当清兵已挟着劲风铁甲南下的时候，东林党的余绪还在和阉党你纠我缠，叫嚷不清。文坛的那些人物更是丝毫也不逊色，各树各的旗子。李攀龙是后七子的领袖，在他之前是谢榛。谢榛虽然是一介布衣，但文名高，年岁大，小圈子少不了他，李攀龙屈居第二，心中很不是滋味，可自己又写不出像样的东西来，只能唱唱高调，喊喊口号。写出的散文完全是对秦汉文章的生吞活剥，《明史》说他的文章“聱牙戟口，读者至不能终篇”。写的诗更是一塌糊涂，他写的许多拟古乐府干脆就是把前人作品改动几个字就攫为己有了，和剽窃，抄袭并无二致，公然于古人集中做贼。而他自己却非常自豪，常说“诗自天宝以下，文自西京以下，誓不污我毫素也”，狂妄地将自己当作文学之路上的一盏明灯，他在诗中写道“惟吾竟长夜”，与儒家的“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如出一口。聚集在他身边的那些个文学青年大肆吹捧他的那些被人们讥讽为“假古董”的诗文。其中，王世贞更是不余遗力地大写马屁文章，“于鳞拟古乐府，无一字一句不精美”。文章“无一语作汉以后，亦无一字不出汉以前”。在这种不正常的吹捧下，李攀龙对于自己拉起的圈自己做不上老大而不满了。先是在讨论诗文时互相指责，发展到后来，竟不免对谢榛进行人身攻击，因谢榛一目失明，便公然骂他“岂使一眇目君子肆于二三兄弟之上”。王世贞等一帮圈内人士更是推波助澜，直至把谢榛逐出后七子的圈子。李攀龙也就成了当然的领袖，因为此时他的资格最老。 以李攀龙为首的这个文人圈子很有点武大郎开店的味道，容不得比他们强的人，谢榛的被攻击是最好例子。更容不得别人对他们的大作言三语四的，如有人偏要犯忌，就群起而攻之。著名散文家归有光对他们的“文必秦汉”非常反感，说“今世以琢句为工，自谓欲追秦汉，然不过剽窃齐梁之余”。王世贞便对归有光大加诋毁。归有光曾经在《项思尧文集序》中激烈抨击李王等人“盖今者所谓文者难言矣，未始为古人文学，而苟得一二庸妄人为之巨子，争附合以诋排前人”，庸妄人指的就是李王辈。王世贞看了很不服气反驳道“唯妄诚有之，庸则未敢闻命”，归有光反唇相讥“唯妄故庸，未有妄而不庸者也”。清人袁枚曾经痛斥李，王一派的诗为“粪里嚼渣，顺风接屁。”近人朱东润先生也不满于李王辈把制言论的文霸作风，在《述钱谦益之文学批评》一文中说“元美之在当时，鞭策天下，其地位几同于暴秦，于时弱者俯首以归，强者稍稍起而议其后”。在所有的反对派中，当数大戏曲家汤显祖做得最为刻薄。王世贞仰慕汤的大名，登门拜访，汤不与相见，王世贞看见汤的书桌上放着自己的《弇州四部稿》，但是被汤显祖涂抹殆遍。不仅如此，汤显祖还把李攀龙，王世贞诗赋中的典故出处，抄袭的《史记》《汉书》唐诗等一一标出，刻木发行，搞的李攀龙，王世贞极为难堪。 因為鄭善夫對王廷相是真心稱揚的，所以王廷相把他當做知音者，也就不難理解他在鄭善夫死後為他所做的一切了。
第十九首 正德何如天寶年？寇侵三輔血成川。鄭公變雅非關杜，聽直應須辨古賢。 1）正德是明武宗朱厚照(1506年-1521年)的年號。 2）寇侵三輔、是指发生在正德年间的多次民间暴动，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劉六、劉七兄弟。 3）變雅、即變風變雅，被認為是社會衰敗時期才有的作品。與“正風”、“正雅”相對。
梅言：鄭善夫創作了很多想老杜那樣描寫現實、關注現實的詩篇，對社會動亂、民間疾苦多有描寫。但有人指責他不該這樣去寫，錢謙益《趙氏詩序》“林尚書撰《福州志》，刺少谷詩專仿杜，時非天寶，地遠拾遺，以為無病呻吟。”他們認為正德時期的社會狀況是好的，鄭善夫模仿老杜是無病呻吟。事實上，那個時候明朝已經動亂不息，危機四伏了。阮亭正是看到了這點，才為鄭善夫正名，說鄭善夫之所以要反映現實，就是看到了社會的不穩定和因此造成的人民的苦痛，這跟他學不學杜是沒有關係的。詩寫當下，關注現實，是詩人的責任感。
第二十首 十載鈐山冰雪情，靑詞自媚可憐生。彥回不作中書死，更遣匆匆唱渭城。 1）鈐山、在江西宜春，嚴嵩曾經在這裡讀書差不多十年。朱國楨《湧幢小品》“分宜讀書鈐山之下凡九年，遂以名堂，” 2）青詞、靑詞又稱綠章，是道教舉行齋醮時獻給上天的奏章祝文。一般為駢儷體，用紅色顔料寫在靑藤紙上。要求形式工整和文字華麗。唐李肇《翰林志》:"凡太清宮道觀薦告詞文用靑藤紙，朱字，謂之靑詞。" 《明史·宰輔年表》嘉靖十七年後，內閣个輔臣中有過半是通過撰寫靑詞得到皇帝信任、重用的，著名的有夏言，嚴崧的兒子嚴世番，徐階等人。 3）彥回、諸淵、字彦回，南朝人。原仕宋中書令，後又仕齊為司徒。他的堂弟諸炤對他任官新朝不滿，說“門戶不幸，乃有今日之事。使彥回作中書郎而死，不當是名士耶？”阮亭在這裡用他比嚴嵩。 4）唱渭城、劉禹錫《佳話錄》“刑部侍郎劉伯芻言：某所居安宅里巷口有鬻餅者，過戶未嘗不聞謳歌而當爐，興甚早。一旦招與語，貧窘可憐。因與萬錢，令多其本，日取餅以償。欣然持鏹而去。後過其戶，則寂然不聞謳歌聲。謂其逝矣。及呼乃至。曰：爾何輟歌之遽乎？曰：本流既大，心計轉粗，不暇唱渭城矣。”
梅言：這首說嚴嵩的。當嚴嵩還沒有發跡的時候，他在家鄉的鈐山下能刻苦讀書，所寫出來的作品含蓄深婉，詩風近王維、韋應物，做人也冰清玉潔。阮亭說這個時期的嚴嵩是有作冰雪一樣情操的。朱國楨也這樣說過嚴嵩“分宜大宗伯以前極有聲，不但詩文之佳，其品格亦之錚錚。鈐山隱居十年，誰人做得？”可是，後來嚴嵩變了。因為當時的皇帝喜好青詞，嚴嵩以寫青詞得到重用，就改變了在鈐山讀書時的情操，成了一個為了權力和慾望而不擇手段的人，文字再也沒有以前的含蓄深婉、諸妙紛披了。所寫的也多是腐惡不堪的應制取媚之作。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傳》說他“《鈐山堂集》清麗婉約，不乏風人之旨;直廬應制之作，篇章庸猥，都無可稱。王元美為郎時，譏評其詩，以為不能唱渭城者也。”這種現象，就連他的妻子都看不下去了，對他說“不記鈐山二十年清寂耶？”可見，環境或利欲對人的改變。故阮亭認為這個時期的嚴嵩是可憐的，引用南朝諸淵的故事以譏嘲他。這裡就涉及到詩品和人品的問題。阮亭為了說明這點，特意又引用了長安買餅人的典故。當貧窮時，他能一邊做事，一邊唱渭城曲。因為這個時候，他能安貧樂道，心無欲求。當他驟然得到一萬塊錢本錢的時候，他的慾望就被引發了，整天為作謀利而顧不及唱歌了。這跟嚴嵩為了取媚最高領袖，挖空心思去迎合一樣，再也沒有如雪一樣的情操了。有人說詩格的高低決定于人品的高下，或許是有道理的。阮亭在這首詩的下面自注道“分宜詩早年有王、韋之風，貴後皆腐惡之作耳。” 環境能改變人，詩人而不受環境的影響而做一個真實的自我才是難能可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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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0-18 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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