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木月清辉 于 2016-4-18 08:54 编辑
前 言 文人尊礼而名扬，武将杀敌而功高，掾吏理政而官迁，王孙荫势而横行，贾囤逐利，农力获粟，女黛媚容，丐乞求食。豪强恃何而逞志？武也，暴也，酷也。山野之氓，原无轻重，清风落叶而已。然亦颇有记述者，遂记之。地名、人名，有所忌不必真，实迹则不必假也。世人一不遂志，即临风浩叹：吾将长没桃花源也！果有桃花源耶？倘从中领略村情、村俗、村貌之冰山一二，文亦足矣。
张忠祥其人 张忠祥者，溪村人也。少有豪志，尚武，力薄而志不行于乡野，遂啸聚十徒歃血桃园，自为首。声名渐著。以纳粮、课税、调地、解纷、征费等疑难杂事无不立克而颇得镇吏爱重，擢任村长。藐睨支书。久不与语，语即侵凌之。主任不堪，泪辞。主任、村长二职旋归一人。 八十年代，煤矿始兴。当是时，公私俭薄，无以掘煤。祥率丛众、员属穿梭农户。弱则款语告诉，强则危言骇撼，至于眦目相向，至于赤膊上阵。必致银钱。某户取妇，尽敛聘金而去。女家深怒，毁婚。祥登门说之，铺陈厉害，诱以重息，立以字据。不允。祥之亲随故撸袖威吓之，祥故攒眉呵止之。栗而许。祥主婚，村吏操持，小弟喝拥。一人之婚耶？一村之婚也！邻人慕也，亲戚嘻也。女心乃降。自此库府丰，民心一，矿乃成。主任、村长、矿长三职归一。 越五年，本息还民。民逐利，不受。祥曰：“吾肯以点滴之恩受制于人哉！瓜清水白之日即吾大展宏图之时。”情债既去，夷奸伪，灭滑邪，架桥修路无不为。事皆决于己。顺我者，调护深厚，共甘旨。逆我者，折侮尖刻，直令欲死。诱以重利，役使乡民如刍狗，民鹜趋效命。尊祥之片言为条律而不知有国法。言出谷和，令布风从，威重于县吏。镇吏患之：“以暴驭民，可乎？”祥笑：“我不为暴，必被人所暴。我不为暴，不知几多人争为暴者。君所求者，政绩耳。某悉为君谋。政名既显，遑论其余？” 溪村僻远，民俗朴野，道德文章皆从稗史旧闻中来，谓先生为“酸迂”。祥性恣近乎鄙，谋深失之短。颇得爪牙之死力，然亦构怨繁广。惮其势，怀怒未发。某夜，祥醉归，蒙面屏息伏于桥下以待。至，窜出，抖麻袋罩头，拳脚风雨。抛桥底，遁去。静默始终，未交一言。手下欲报官，祥止之，自此夜不独行。 村人爱戏，逢大事必唱。戏团谋诸祥，逢祥意恶，不许。谋再，不许。自降报价，仍不许。团长讷讷，思引去。一豆蔻花旦颦嗔：“奈何绝民之欢？”祥恚：“尔有何能敢突嚣于我！”花旦笑曰：“无它，惟筋斗云耳.”祥亦笑：“何如？”曰：“庠序之场其广乎？吾翻转一周，君可得许耶？”曰：“果如此，戏筹随子意报之。”花旦整衣束带，紫燕翩飞，行云流水，霎时完毕。纤手微血，砾、蒺之故也。祥豪气顿生，大呼：“痛快，感君如此，某徒手击瓦酬君之情如何？”撮瓦三十，堆五。祥闭目运气，竖掌斩去，瓦尽碎。左右欢且惊。大戏六天，戏价三倍。 村矿兴旺。吏报请，升格镇矿。祥厚载货阴输权门，无遗漏。衔杯交私。笼地方资源，排南北富贾，控闾里人情，虚上下官员。冬，镇衙煤尽。灶无火，室无烟。批条与之，不理。电话，不接。造请，不见。间报：于某处打球。吏急驱车，候于场外。祥呼喝奔走，恍若未见，久不与接。吏欲去。球飞至，玻璃裂。祥喝：“待之！” 訾财丰足，转谋政途。镇吏大喜，县吏亦大喜。旋擢曲稼乡书记。曲稼乡贫。祥即任，旬月不见一人。自取银补放欠俸二年，购煤举火，衙门始有生气。曰：“吾于任上，禄米无缺，唯事事争先而已。”年关，县妇须堕胎以达计生指标。“断子绝孙之事也！”诸镇佯喧，观望而已。曲稼乡冠。积怨沸腾，嚎骂于途，投石于衙。 记者闻之，喜：“时机成也。”驱车访祥：“祸至矣！”“何哉？”“刁民上访，君知之欤？”祥冷笑。曰：“某有一策，可保君无虞。”“愿教之。”“君出钱，某摇笔，各大媒体造势倡功。前途无量。”“某不予，何哉？”记者戟手而笑：“君舍命不舍财乎？”祥大怒：“明珠不赠小人。此官帽八万，尔奈我何？”翌日，大报刊文，乡职售银八万。 上布文彻查。适值县令鬻爵事觉，署吏惶恐无措，惧祸及身。祥案发，喜出望外：一卖一买，上下契合，不相连坐别家。于是纷孽其短，穷竟其事。祥自矜只手通天，奈惠泽未流遍群小，恐。或曰：“子不闻司马懿韬光养晦之典乎？”祥涎涕交流，起坐艰难。家人哭告以风痹不能领笞。夜发私书火呈名阀，重金问遗。又胁以神智昏悖，语之所及，无所避忌云云。上传爰书，勒令覆案。缧绁四年。使财不绝。期年，出。家资耗尽。为官不足年。 论曰：乡人者，不必仁，不必憨，不必实。远庙堂，驰纲纪，疏礼法。山居穷困，供养艰难。一人特出，济衣食，振水火、吊死生、慰疾病，即为天地父母也，焉论跖尧！村墟者，小国也。不影从，则寡人、则孤立、则排挤、则折辱、则死。况有道之跖胜无赖之尧百倍也！祥豪敢，称雄一方。遂小志可也，藩霸之才也，非吏之命也！不善宦，唯冠而已矣。兼虎脱深山，龙失深渊，其败固其宜也！倘谙略，知权变，媚颜色，王者之资乎？如此，则祥非祥也。
乔 宁 其 人 乔宁者，张忠祥之同村义弟也。祥迁矿长，不耐屑务，禅政于宁。权不旁落之意也。宁豪浅于祥，智则过之。面黑，身短，与祥相背。悍而寡言，治效祥。置章得宝为村长。章以巧于辞令，善察颜色，刚柔并济而在位久。民惧宁，不敢与接，因章通己意。宁亦因章达意于民。呼曰“宣传部长”。 村务琐碎，生齿日繁，开销弥重。贷银于他矿。矿主浙人，每被讹，不与。章说之再三，坚辞。中秋夜，排家宴，遍延浙矿大小头目，不得辞。自驾车携浙主，与章下陪各矿矿长诣市。不论价，酒馔流水。楼上歌厅，灯火欢语。浙主自包厢醉出，寂无一人。欲归家。经理躬身而迎，笑奉茶，盘账单呈进。保安环围。浙主惶悚，遍视周身，无可典者。时值月高，村宴癫狂，矿上电话铃声起伏不暇。自此，宁乞周济于别处，无不与。后，章箕踞墟亭，夸饰浙主事。宁穿街，直前，掌掴。章酒醒，嘻嘻而退。 宁有弟，慕一女。宁不喜，不行聘定。邀投水，水没胫，起。宁腰带足约，系弟月余。 镇长与宁有隙。迁书记。宁誓必下之。潜存问诸代表，煦笑语，丰酒肉，攀世交。镇长亦夜造诸府，深著恩惠，恭自执礼。党代会也，形式也，过场也。上拟定，下默从，举手而已矣，不意今朝竟成无声之战场。镇长以弱票过半。县吏抚膺，镇吏吁气，宁举杯首贺。是夜，砖飞镇长宅，玻璃、檐瓦碎裂。阖家战栗，避墙隅，抱头，莫敢泣。欲报官，不许，惮后患踵至耳。 村人有名郭海鹏者，习武少林，弱冠归家。恃勇抗礼，与宁肩行。逢路劫煤车者，斥之。车主纷厚货鹏，请护行。夜，鹏庭阶就食，十余人蒙面暗进，棍棒交持。鹏兔起痛殴，场面狼藉。自此声名大噪，左宁者鸟集鱼附。一村渐分两派。宁微避之。 村委换届实施。乖和宁者益趋攀之，势力水涨。拟鹏为村长，替章。章患之，宁亦患之。宁遇人转和气，办事转委曲。选举前夜，两派争说选民。门户开阖，灯火萤亮，揖送不暇。民真心呼应者，虚意迎合者，喏喏而已者。宁、章实贿银，鹏虚许诺。俱以语暗挟之。 宁、章胜出。三年后又选，结局难卜。宁遇人愈和气，办事愈委曲。修怀柔之礼欲致鹏，鹏不应。选前，复说民，复贿民，复胁民。三秋积聚，一夕散之，痛悟钱财乃身外物之至理。况在位久，焉得事事尽如人意耶？昔者，官位拜上所赐，今者，悦民而获。谄一人之悲欢者易，谄千万人之悲欢者难也。宁深慨人事艰难。例有虚爵位待赐功绩卓著之大户者，宁巧谋一科职。携章归隐。 论曰：曩昔，村禄仰上赐，今者，下游说得之。虽挟之以赂，以力，以威，终决之以民。无民选，鹏何由出？宁终身不得更替也。聚敛之财，赖民选得以稍稍还之于民，一喜然亦一悲也。由祥而宁，由宁而鹏，暴虽同归，执权殊途，一悲然亦一喜也。民意者，零落草芥，赖三年之选得以掇拾而穿成珠玉，悲喜交集也。
溪村首届村民选举 宁安适村衙久已，不意上行换届选举以彰民情。鹏下章，亦必下己，惴惴然，患之。欲施政以柔，发言以缓，举趾以雅，实非本性。且齐民以暴久，怨隙深邃，非一日可浆封之。理政必有得罪，求治特出，亦求一村欣欣然加额，岂可兼而得之？ 然亦须尽薄力修补裁熨。夜会频仍。选民两千，拨民三类，开列明细。宁、章之宗亲、佳友、左右追随，其一也。无须游说。墙草派，其二也。风来顺宁，雨去遵鹏，衡弊观势而从。必厚相笼络。鹏派，其三也。可邀则邀之。村人牛中堂者，有谋略。嘱之咀嚼《村民委员会选举法》，吹毛求其疵瘢。中堂手自开阖，行走揣摩，坐卧枕藉。自谓“牛挂角”。人不解其意。 精悍者出入农户，轰言造势，肆意夸说，人头三百钱。有不受者，径掷而去。鹏亦出入农户，斥宁黑社会以激同仇之忾。贫，徒以太平之景虚诺之。脚步杂沓，人影斑驳，静夜鼎沸。犬吠高低，为之疲。一室之中，有夫族、妻族异属宁、鹏之宗者，喧嚷挥锄，不能决。至于离婚。阵营既异，民心南北。隔篱倾碗，唯颔首呵呵而矣哉。 选举之日，盛聚操场，喇叭噪鸣，横幅高悬。因村分七队而投票点七，纱幔四围。票箱七，纸糊赤色。吏不离票点，票点不离吏。警员徘徊，村人监查。选民鱼贯依次。有不识字请代为捉笔者，有临场犹疑者，有老病强为舆出者，有老病不得出者，有惑于票面格式手足无措者，有事不及归拜求缓待者。种种不一。晡时投毕。 石台之上矗木板者三，一书主任，一书副主任，一书委员。台下唱票，教师执笔。主任、副主任竞争如常，唯委员一职，异于规范。委员人选浩如烟海。盖宁患民佯面应之，而潜投票于鹏，人钱两空，故令票主标识己名于委员一栏。民哗然，叹智谋妙绝。赞中堂“小诸葛”。委员之板满。急传木板。再传木板。 邻村亦倾巢而出，远望题板之奇观。有詈诅者，啧啧者，摩习者，质疑违规者，合法论者。有妇尾缀夫名于委员列者，子尾缀父名于委员列者，母尾缀儿名于委员列者。重者，划“横”积“正”，示票多寡。委员名姓牛毛，岂易辨识？书者调动耳目，左寻右觅，久而不得。台下有觅而不得者，得而不宣者，得而欢呼者，得而遥示书者。宁队虎视，鹏派狼步，逡巡周匝。时值冬月，朔风皴面。吏、警以面包塞肚，不敢须臾离去。蚁聚不绝，更兼夜气深重，忧之。传场中笼火，墙头挑灯，亮如白昼。夜半，宁胜。 论曰：公平、公开、透明，天朝倡告年年，不意于僻壤处觅之。倘稍伪匿，械斗必不免也。可知均衡之则，非难也，不为也。贿选事，条规粗陋之病也，弥补即可。然法理政念与村选举法逆谬，欲得修补，何其难也。此亦选举只囿于村镇，而不上行之故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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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17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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