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扬之水 于 2025-4-25 08:51 编辑
李贺《大堤曲》鉴赏 妾家住横塘,红纱满桂香。 青云教绾头上髻,明月与作耳边珰。 莲风起,江畔春, 大堤上,留北人。 郎食鲤鱼尾,妾食猩猩唇。 莫指襄阳道,绿浦归帆少。 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 大堤是襄阳 (今湖北襄樊) 城外的堤塘,六朝以来为商船聚集之地。这里用来作为乐府诗题。这一诗题多是描述水乡船家女子爱情生活的。六朝人题作 《大堤》 或《大堤行》,唐人始用 《大堤曲》 这一诗题。 李贺的这首 《大堤曲》 写的是一个住在横塘的美丽女子与北来商客的一段爱情生活。开头两句交待了这个女子的居所。横塘是指建业淮水(今南京秦淮河) 南岸的一个堤塘。当时是一个商船往来聚集的繁华之地。古代也有人根据《大堤曲》 这一诗题推测,此处所指当是大堤附近的另一横塘(清代王琦 《李长吉歌诗汇解》卷一) 。其实这里只是泛指横塘、大堤这样的水乡,所以诗中大堤横塘参差互用,也就是互指。“红纱满桂香”是说透过那绯红的窗纱,沁出闺房的桂香。而后 “青云” 两句通过写这个女子青云般的发髻和明月宝珠制作的耳珰,描述出其貌美动人。这是采用汉代乐府《陌上桑》的衬托手法。下面“莲风起” 四个三字句,交待了这个女子与那个“北人”恋爱的经过。在那莲叶随风起舞的春季,由北方来经商的你,因我们的相爱而停驻在这繁华的大堤,而留连在 “红纱满桂香”的闺房。下面“郎食”两句,以饮食之精美,极言两情之绸缪,爱情生活之美好。因为在古代,人们常以猩唇鲤尾作为男女情爱的隐语。结尾“莫指”四句是女子劝对方珍惜眼前的欢聚,勿有远行别离之念。“襄阳道”指其行程。菖蒲花开于春末,此处喻女子易逝的青春年华,因古人认为菖蒲难得见花。这四句是说,不要指那襄阳北道,而生远行的念头。你难道没有看见绿浦中的行舟,大都一去不回返吗?况且我的青春华年今朝象这菖蒲花易凋难久,明朝就要象秋天的枫树一般霜色苍苍了。 李贺这首诗全无其“风樯阵马”的奇诡幻诞风格,而是力摹乐府古体。以一个笃情女子口吻写出秦淮水边商女真挚而热烈的爱情生活。也在一种淡淡的哀怨之情中,透出其离多合少之苦。在这方面是 《古诗十九首》的遗风。而诗中喜用美言绮语,读来清丽动人,这又是深得六朝乐府之妙。 天上谣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 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璎。 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 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 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 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就象诗的题目所昭示的一样,这是一支自由浪漫的笔所创造的一个新奇瑰丽的太空幻境。 夜,是天空最璀璨的时刻。繁星点点,月光明澈。几缕薄云被月色穿透,如一溪细水在天河中轻柔流淌,潺潺有声。遥看天河,银光素带,熠熠生辉。句中的“流云学水” 用笔格外清新活泼,且浪漫色彩极浓。星云仅凭其外形姿态就足以让人赏心悦目了,兼之飘浮流动,又增一份动态美感,再著一“学” 字,顿时有了感情,带上了生命的欢快,使本是虚幻、遥远、无情的天庭骤然变得真实亲近起来。 这开篇两句,便为仙人们的出现营造了一个美好的环境气氛,既而,天上的瑰丽世界便如画一般展开。 传说月宫里有一棵桂树,花不凋谢,香飘四季。引来仙女们站在树下,把采摘的小花一朵朵装进香袋,挂在飘曳的长裙上。仙女们脸上都染着月宫的清丽和桂花芳香的恬适,绝非世人所拥有。画面翻转,现出的是秦妃的生活故事。《列仙传》记载:“萧史者,秦穆公时人,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一旦,皆随凤凰飞去。”秦妃即指弄玉。此刻,天刚破晓,窗外凤鸣声声,弄玉卷帘望去,晨光熹微中,当年携他们夫妻一同升天的那只青凤正立在梧桐树上。天宫生活已逾千年,窗口露出的那张脸却依旧明丽鲜艳,不着岁月的痕迹,还有那只青凤也是娇小如故。紧接着笙乐传来,悠扬悦耳,曲声感物,神龙在王子晋细长笙管的呼唤下,翻耕烟云,播种瑶草,一个多么神奇美妙的境界。瑶草即灵芝,系仙草。八九两句又是一个画面。背景是山川秀丽,林木茂盛,花香鸟语,青色无边的仙洲。活动其上的是衣着艳丽,婀娜多姿的仙女。她们翩然而至,漫步芳草之间,悠闲地采摘兰花。至此,四幅画面,诗人构想了一个尽善尽美的仙境。花常开、春常在、人不老,使人不胜留连,陶醉其中。 正在这时,诗却来了一个横云断岭式的急收笔。借仙人对人间的蓦然俯视,来转写人间: 羲和驱使神马驮着太阳飞速奔跑,时间在它们脚下倏忽流逝,转瞬间大海变为陆地,尘土飞扬,人间又出现了一个新的世界…… 波谲云诡,海阔天空,一幅太空幻境的奇丽画面倏忽而至,又淡然而隐。 这是一首游仙诗,在诗中,诗人将天上仙境想象得优美闲适,尽善尽美。而人间呢?诗人是自有体会的。因此,天上再美,还是要回到人间。诗的结尾处的急速收笔,由幻想世界一下跌到现实世界,就以强烈的反差,形成了天上人间的鲜明对比,并流露出痛感人间时光短促、人生易逝、世态沧桑之情。一种潜在的忧伤弥漫和充盈着整个画面。仙家毕竟在天上,那是遥远而虚幻的,只能永远地感伤着诗人,令其慨叹自己徒有壮志,却年华虚度。 想象,是李贺诗的独特风格,这首诗可谓集李贺想象之大成,富丽堂皇、眼花瞭乱。诗人将各种神仙牵合到一个世界里,进行加工、再造,形成了一个神的“桃花源”。嫦娥、弄玉、王子晋,还有仙家栽种瑶草的方丈洲,都汇聚到了诗人所布置的世界里。请看诗人是怎样导演的: 月宫有桂树,但一般人是不去考虑它还有花开花落,这里却是嫦娥趁着桂花未落来作珮缨;人们都知道弄玉随萧史骑凤飞去的典故,但李贺却知道弄玉天上居室的窗前,还种植着梧桐,养着小凤呢;本来神话传说中的方丈洲是群仙不想升天者耕种瑶草的地方,诗人却将其搬到了天上,不唯如此,在方丈洲上神仙们还要“呼龙耕烟种瑶草”,生活中叱牛耕地的平凡小事,在诗人笔下便幻化成了神奇的景象。 在表现手法上,诗人还运用感官感受的相互比喻增强形象的生动。如“银浦流云学水声”一句,是说星云似水,沿着天河流淌,细细听来,仿佛有潺潺之声。这里视觉诉诸听觉,形成了通感的表现手法。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 中评这句诗说: 长吉乃往往以一端相似,推而及之于初不相似之他端。余论山谷诗引申《翻译名义集》所谓:“雪山似象,可长尾牙;满月似面,平添眉目”者也。如《天上谣》 云:“银浦流云学水声。”云可比水,皆流动故,此外无似处;而一入长吉笔下,则云如流水,亦如水之流而有声矣。 这就是李贺创作手法的高明,如同其“羲和敲日玻璃声”(《秦王饮酒》)一样,奇想匪夷所思,虚荒幻诞中,给人以一定的美学享受。 这首诗在结构上也十分讲究,全诗十二句,开头两句从仰望星空写起,由现实世界进入幻想世界,结尾二句以仙人下视人间作结,从幻想世界回到现实世界,人间天上,大起大落,首尾相顾,自然整合,出入之中,形成一幅完整的仙界幻想图,收到了令人心驰神往的艺术效果。 官街鼓 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催月出。 汉城黄柳映新帘,柏陵飞燕埋香骨。 磓碎千年日长白,孝武秦皇听不得。 从君翠发芦花色,独共南山守中国。 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 这是李贺的一首深刻、新颖,具有独特审美价值的诗作。诗人有感于长安街隆隆作响、千年不息的鼓声,以赵飞燕、秦始皇、汉武帝等历史人物为例,以人世间的富贵、求仙以及所谓天上的神仙为题材,就生与死、短暂与永恒等问题驰骋浪漫的想象,进行理性的思考,以鼓声之不断喻宇宙之长存、历史之无限,用以对比人生,抒发其深沉的人生感慨。 诗开篇便从清晨、暮晚的官街上之隆隆鼓声起笔,首先作用于读者的听觉,震荡着人们的心房,显示出惊心动魄的力度和美感。“晓”、“暮”对举,“日”、“月”交替,形象化地揭示出时间无限、日月不息的宇宙运行规律。“催”这个动词的巧妙叠用,拟人化地将宇宙的日月与人世的鼓声有机地联系起来。日月循环不已,标志着宇宙的运转不停,流动变化中揭示出宇宙历史的永恒性。鼓声相继不绝,说明人世的不断延展,在历史长河的流淌中,鼓声虽依旧隆隆作响,而社会己经历了朝代更替、人世沧桑的变化。鼓声带来新的一天的生活,它是宇宙、历史不停运行至于永恒的进行曲;鼓声送走了一天又一天,它又是人生短暂的见证者。作者在这里借官街鼓声暗示出宇宙、历史的无限与人生的有限这一矛盾。以下诗句,诗人便围绕着这个矛盾,在地下天上、古往今来的广阔时空中,驱遣意象,抒发感慨,探索规律。通过一系列意象的组合,充分展示、深化这一矛盾,在矛盾中显示富贵、求长生的虚妄。 “汉城”两句,一明一暗,一喜一悲,在不同氛围的对比中,揭示出草木有荣枯、人类有生死的无情现实。你看,京城长安的柳枝长出鹅黄的嫩芽,掩映着崭新的帘帷,展现一幅万木复苏的迷人春色;可是森森柏树间的陵墓中,却埋葬着赵飞燕的骸骨,在生生死死的永恒规律中,荣华富贵已成过眼烟云。柳树绿了会黄,黄了还会再绿,荣枯中显示出自然界的永恒性;人有少就有老,有生就有死,在生死变化中揭示出人生的短暂性。这是自然规律,虽锦衣玉食、美丽倾城的赵飞燕也不会例外。作者在意象的交错对比中,在氛围由明丽向凄凉的转换中,创造出不同的意境,揭示出深刻的人生哲理。“磓碎”两句在宇宙永存、历史无限的情景上,以秦皇、汉武为例,讽刺帝王好神仙、求长生的愚蠢行为。你听,那隆隆不绝的鼓声,敲碎了那永无尽头的白日,而那希图长生的秦始皇汉武帝、早已寿终正寝,再也听不到这震人心魄的鼓声了。“磓碎”照应首句的鼓声,再次更明确地揭示鼓声与时间老人的紧密联系。时间而能磓碎,这是李贺的奇想,极为新颖。诗人以无可辩驳的语气,揭示出千年时光的消逝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性。又以揶揄的语气,讽刺秦皇、汉武虽千方百计求长生,但也无法逃脱与赵飞燕同样埋骨柏陵的归宿。我们知道,秦始皇一方面想将其皇位传至万世而无穷,另一方面又想让自己长生不死,永享富贵,因此首开求神仙、祈长生的记录。汉武帝步秦始皇的后尘,一生中求仙不止,虽屡上方术之士的大当却仍执迷不悟,乐此不疲。司马迁在 《史记·孝武本纪》 中,对此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揭露和辛辣的嘲讽。此后,好此道的皇帝屡见不鲜。至唐代尤甚,曾有好几位皇帝因服用所谓“仙丹”而暴死。因此,李贺才如此冷嘲热讽帝王的求仙蠢行。他在《马诗二十三首》里曾写道:“武帝爱神仙,烧金得紫烟。厩中皆肉马,不解上青天。”其新颖的构思与独特的讽刺效果与此诗真有异曲同工之妙。清人宋琬《昌谷集注序》云:“贺,王孙也。所忧,宗国也,和亲之非也,求仙之妄也……。”从其一系列诗作看,“求仙之妄”确实是李贺所忧的主要问题之一。“从君”两句又由帝王推开去,将目光落到人世间的芸芸众生,言人人都会有一个头发由乌亮变作芦花般雪白的历程,由生而死是不可改变的自然法则,亘古不变的只有那孤独的鼓声与终南山一起守护着京城。这里,诗人意在强调: 人世间的一切都在变,人由少到老,由老而死,朝代由秦变汉,又由汉变唐;只有鼓声永存,它在喧闹的人世之外傲然独存,与永恒的终南山相对厮守。这样,诗篇以鼓声与终南山的永恒、持久反衬人生变化的规律性,从而不言而喻地揭示出帝王求长生的荒谬性。 最后两句,回应篇首,画龙点睛,作不结之结。诗人就着帝王们希图成为神仙的心态,从地上上升到天空,从人间帝王后妃上升到天上神仙,画龙点睛、出奇制胜地推出“几回天上葬神仙”的警句,以冷峻而幽默的语调正告想当神仙的帝王们,天上也多次埋葬过神仙,天界也遵照着生与死的自然规律,就是神仙也难免衰老死亡,只有时间才是永恒的。李贺在《金铜仙人辞汉歌》 中曾唱出“天若有情天亦老”的名句。苍天不老似是人所公认的真理,可在李贺看来,如果天有感情、有生命、那它也会衰老。这真是石破天惊、出人意外的奇想。天尚且会衰老,天上的神仙何以能长生不老呢?地上的帝王怎能够长生不死呢?结句“漏声相将无断绝”,回应篇首,意蕴深远地揭示出,鼓声与漏声互相回应着,永无休止,永不消逝。“漏声”是指古代计时器的滴水声,它是时间的象征,它是时间意象,它与孤独的鼓声“相将”共存,走向永恒。这便在单调清冷的听觉形象中揭示出时间的无限性。结尾两句在天上地下两种意象、氛围的烘托对比中,深化了思想内涵,升华了艺术境界,在含蕴无穷的意境中,以不结之结的独特艺术手法收束了全诗。 这首诗在艺术上颇多独创。诗以鼓声作为中心线,立足于社会发展、宇宙变化的高度,上下联结,古今驰骋,纵横跌宕,宏博恣肆,形成了其独特的艺术风格。首先,鼓声这条中心线将一系列意象连结起来,创造出高远的意境与精巧的结构。在诗人笔下,无论是运行于宇宙的日月,还是缥缈于空中的神仙;无论是长驻于大地的终南山、柏陵,还是葬身其中的秦皇、汉武……,这些意象都随笔驱遣,被赋予特有意蕴,寄托着特定感情,围绕着鼓声这条中心线,组合成交叉联系的意象群,创造出阔大高远、恢宏雄奇的意境。这样,诗篇便既有纵览宇宙、挥斥古今的时空跨度,又有纵横捭阖、笔走龙蛇的不凡气势,既能发挥奇想,将各种意象信手拈来,又能以中心线贯穿,形散神聚,结构浑成。其次,诗人由动态角度构思运笔,借助隆隆鼓声的催动,将一切意象都动态化了,使其随着鼓声而流动起来,形成动与静、短暂与永恒的多层对比和辩证统一。作者是要以宇宙的永恒来反衬人生的短暂,可宇宙的永恒又是以日月的交替流动来显示的,这本身变与不变、运动与静止、短暂与永恒的辩证统一,正如苏轼所言:“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前赤壁赋》)何况人生乎?这不就反衬出欲求长生的荒谬绝伦吗?在鼓声的催动下,“黄柳”、“飞燕”,“秦皇”、“汉武”,“日月”、“神仙”等意象都在流动,而鼓声与漏声的交相呼应,流动不已,又将这意象的流动推向永远,以至无穷。正是这一系列流动意象的奇妙组合,传达出深刻的思想与高深的哲理: 历史的无限与人生的有限在交互变换,生与死的规律无法抗拒,一切都将是历史,一切都将从历史中走来,而一切又都将从历史中走去。这就是诗的主题。辛文房评其诗曰:“贺诗稍尚奇诡,组织花草,片片成文,所得皆惊迈,绝去翰墨畦径,时无能效者。”(《唐才子传》)从此诗看,这确是的评。 宫娃歌 蜡光高悬照纱空,花房夜捣红守宫。 象口吹香毾暖,七星挂城闻漏板。 寒入罘罳殿影昏,彩鸾帘额著霜痕。 啼蛄吊月钩阑下,屈膝铜铺锁阿甄。 梦入家门上沙渚,天河落处长洲路。 愿君光明如太阳,放妾骑鱼撇波去。 女性自从迈出母系社会的门槛,便如同夏娃离开伊甸园,开始了她们远比男人们艰难的旅程。她们需敬事公婆、侍夫哺子,劳作不分田野家门,一生辛劳勤勉,死而后已。然而,更有不幸者,一些女性,或者为战乱所害,沦为胜利者的奴隶和妻妾;或者为奴隶主、封建主淫威胁迫,充当后宫玩物。她们骨肉分离,背井离乡,置身于茫茫黑夜之中,销蚀了青春,失却了自由,而这些恰恰是少女们的无价之宝。人生的种种惨状,震撼了中国诗人那敏感而易激愤的心灵。故而从《诗经》 开始,中国文学便产生了一系列揭示妇女不幸命运,为她们鸣不平的感人诗章。李贺的《宫娃歌》可以说是这悲怆组歌中一支哀惋低回的小曲。 “蜡光高悬照纱空,花房夜捣红守宫。”开篇便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场面。时间是秋夜,地点是宫中花房。歌咏的对象——宫娃,正在花房持杵夜捣红守宫。宫娃在宫中杂役甚多,然诗人只选择其“捣红守宫”,极富象征性将宫娃们不幸的处境披露出来了。“红守宫”,宫中妇女们化妆用的一种颜料。据《博物志》载:“蜥蜴或名蝘蜓,以器养之,食以丹砂,体尽赤,所食满七斤,治捣万杵,点女人肢体,终身不灭,惟房室事则灭,故又号守宫。”守宫,守宫,宫娃们一生只能厮守宫中,过着幽禁森严的生活。她们的青春和生命如同蜡烛,在漫漫长夜中渐渐消逝,那滴滴蜡珠,仿佛是她们伤心的眼泪。 夜色越来越浓了,北斗七星已斜挂城头,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报时的漏板声间或传来。宫娃长夜不寐,顾影自怜,心底时时生出一片悲凉。 “寒入罘罳殿影昏,彩鸾帘额著霜痕。”寒气透进户网,殿影漫入浓雾中,依稀难辨,连绣着彩鸾的帘头上也沾满了清霜。此联虽为景语,却是情语。这里诗人着意描出 “寒”、“霜”二字,以景衬情,道出宫娃身心俱寒,伤神刺骨的痛苦感受。 如果说诗的前六句以浓墨渲染出秋夜的浓重和寒冷,以此暗寓宫娃凄苦的处境和悲凉的心境,那么,诗的后六句则径直揭示出宫娃深宫生活的幽闭、压抑与孤独,昭示出她们向往自由的强烈的生的企盼。 “啼蛄吊月” 是一个境界: 漫漫秋夜,月下蝼蛄嘶鸣,嘘唏如泣,幽咽如吊,使人不忍卒听。诗人巧借自然界中的昆虫做比,进一步隐喻、铺陈宫娃之孤独与悲苦。 “屈膝铜铺锁阿甄”,又是一个境界: 深宫大院,壁垒森严。有形无形的铰链铜锁隔绝了宫娃与外面世界的联系。“锁”,这里是禁锢宫娃自由与生命的象征。后宫成为宫娃们生活的一所牢狱。“阿甄”: 魏文帝之后,清姿丽貌,后失宠。这里诗人是借甄氏喻失意幽旷的宫娃。的确,在森森后宫,宫娃们的荣辱富贵,全系于君王一时之恩遇与喜怒。有幸运者,如白居易《长恨歌》“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而暂时得意的杨玉环;有失意者,如司马相如《长门赋》 中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被汉武帝遗弃的陈阿娇;有遗憾者,如王安石《明妃曲》里“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而被迫远嫁匈奴的王昭君;亦有终生不得幸遇者,如杜牧《阿房宫赋》: “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的众多宫女。然而宫娃们的命运,大都象白居易笔下“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的“上阳白发人”。她们年青貌美时选入宫中,从此与亲人再不得相见。耿耿残灯,萧萧暗雨,陪伴她们度过多少岁岁月月,直至满头白发。既便宫娃中幸运者,如曹雪芹笔下的贾元春,荣至贵妃,然而在省亲时也忍不住向自己的亲人倾出腹中的辛酸,称宫中是“不得见人的去处”。万恶的封建制度,不知葬送掉多少妇女的青春和幸福,临此绝境,她们怎能不从内心深处发出生的呐喊?! “梦入家门上沙渚,天河落处长洲路。”宫娃们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家乡,思念着自己的亲人。可是,这只是她们的痴想。家乡的路途是那样遥远,仿佛是在“天河落处”,而宫中的制度又是那样森严,谁敢迈出宫门一步呢?也许,只有在梦中,她们才能返回家门,享受与骨肉团聚的短暂欢乐。诗句至此,写得最为动情。人非游雁,谁无家园?人非草木,谁无亲情?深墙大院,铜铺金锁,可以锁住她们的身子,可是焉能锁住她们对亲人的思念、对自由的企盼? “愿君光明如太阳,放妾骑鱼撇波去。”宫娃终于压抑不住内心骚动的激情,勇敢地喊出久已埋在心底的愿望: 离开宫中,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宫娃的要求是正当的,口气亦极为谦卑,但我们感受到她们“请去”的意志却是十分坚强的。“骑鱼撇波”句,淋漓尽致地描摹出宫娃欲从宫中脱身的急切心情。然而,这显然又是宫娃的一片痴想。封建帝王视宫娃为宫中玩物,哪管她们幸福与否。盼望光明如太阳的君王出现,无异于西望日出,是根本不可能的,最后只能是一种“无望的期望”。诗人写出这样一种情状,尤其震撼人心。 在艺术表现方法上,这首诗亦颇有可称道之处。比兴的运用,情与景的交融,且不必论,单是构思之巧妙,便足以称奇了。诗人为表现宫娃这一形象,妙造出 “三境”:环境、梦境与心境。秋夜漫漫,帘额著霜,啼蛄吊月,铜铺锁宫,描绘的是宫娃凄冷、幽闭的生活环境。“梦入家门”,“天河落处”,描绘的是宫娃幽远、缥缈的梦境。而大梦初醒,幻影依稀,惝恍中情不自禁地直道出“放妾骑鱼撇波去”的热切渴望,则将宫娃强烈思归,不甘寂灭的心境和盘托出了。当然,环境、梦境与心境是互相映衬、互为因果的,它们共同构成诗的意境。随着画面的拓展,感情的渲泄,这意境也就愈转愈深,愈转愈明。特别是诗的结句,豁然开朗,仿佛于重重阴霾中透露出一抹亮色,读者至此,那沉重而挹郁之气方稍许得到些释放。赞其章法,这或许可称之为“跌宕生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