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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故事:柳州绝唱 作者/陈友冰 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柳宗元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已挨过十年永州(今湖南省零县一带)之贬的柳宗元,再次带着愤懑和失望,拖着衰病之躯,到比荒僻的永州更为僻远也更蛮荒的柳州(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柳州市)去赴任。十年前的改革岁月,还像刚刚发生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让人难以忘怀:贞元二十一年(805)正月二十三日(癸巳),德宗病故。太子即位,是为顺宗。顺宗在东宫长达20年,从旁观者的角度对唐朝政治的黑暗有深切的认识,即有变革新政之志。一旦即位,就任用他最信任的两位东宫老师王伾,王叔文,开始被后来史学家称为“永贞改革”的政治革新。王叔文、王伾也不负重任,团结一批立志革新的新锐,形成一个革新集团,迅速推行改革。其中最主要的骨干就有刘禹锡和柳宗元,史称“二王刘柳集团”。刘禹锡在上篇《玄都二唱》中已作介绍。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永济(今山西永济县)人,出生于京都长安,世称“柳河东”。 柳宗元出身于官宦家庭,少有才名,夙有大志。贞元九年(793)进士及第,与刘禹锡同榜。十四年(798)登博学宏词科。授集贤殿正字。初次入仕就很顺利,求进之心更加勃发。三年多后调任京畿附近的蓝田县任县尉,类似今日的到基层挂职锻炼,以备重用。贞元十九年(803)调回中央任监察御史里行。贞元二十一年被王叔文看中,擢为吏部员外郎,成为革新集团的重要骨干,从此走上一条政治不归路,时年三十三岁。凡是革新必遭保守势力的拼死反抗,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为了对付改革派,朝中权要、外地藩镇与手握中央禁军的宦官结成神圣同盟,开始反扑:八月四日,大宦官俱文珍逼顺宗下制,称:“积疢未复,其军国政事,权令皇太子纯勾当”。 五日,太上皇徙居兴庆宫,改元元和(806)。这场政治革新七个月后即告失败。接着,便是对改革派的残酷镇压:六日,贬王伾为开州司马,王叔文为渝州司马。王伾不久死于贬所,王叔文第二年亦被赐死。九月十三日,贬刘禹锡为连州刺史,柳宗元为邵州刺史,其它的改革派骨干人物韩泰为抚州刺史,韩晔为池州刺史。就这样还嫌不解恨,等这些人已启程赴任,途中又加重处罚:再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韩泰为虔州司马,韩哗为饶州司马;又贬程异为郴州司马,凌准为连州司马,陈谏为台州司马。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八司马事件”。 正因为求仕进之心不死,施展抱负和才华知心甚切。所以宪宗元和十年(815)年二月,他被召回京城时,他误判是执政者回心转意了,自己的命运会就此改变,兴奋和期待溢于言表。在途经汨罗时他写了首《汨罗遇风》,表示自己不会去学屈原,因为自己遇到的是位明君,此番征召、前途有望:“南来不作楚囚悲,重入修门自有期。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而同时被征召回京的刘禹锡却更为执着和倔强一些。前面曾提到他在京城写的那首《游玄都观戏赠看花诸君子》,以此来抨击时政和谴责群小,也含蕴了革新失败、同道被逐被害的愤慨和不平。事实证明尽管柳宗元把唐宪宗视为明君,这位明君却不把革新党人视为贤臣。靠镇压永贞革新人士上台的宪宗和他身边的宦官、权臣,对二王刘柳的夙恨并未消解,而且正在酝酿一场新的迫害。刘禹锡的《玄都观看花君子》只不过给政敌提供了一个新的借口。 元和十年三月,四十二岁已满头白发的柳宗元带着衰惫的身体、沮丧的情怀踏上赴柳州任的征途。唯一的慰藉就是和好友、同道刘禹锡可以相伴上路。因为都是向南,有很长一段路相同。到了衡阳,两人一是向南,一是向西南,终于分别了,国愁家恨、悲己伤友,人生百味一起涌上心头,柳宗元连续写了三首诗赠与刘禹锡:《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重别梦得》和《三赠刘员外》,这就是有名的“衡阳三赠”。在《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中,除了像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用《沧浪歌》中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作操守上的表白和互勉外,更多的是意外沮丧:“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人生的虚幻感:“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同上)。甚至还劝诫刘禹锡今后少写《游玄都观戏赠看花诸君子》这类招惹物议、带来麻烦的诗:“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重别梦得》和《三赠刘员外》中,不仅有种老之将至美人迟暮之感,而且有种看破世事的人生虚幻感:“二十年来万事同, 今朝岐路忽西东”(《重别梦得》);“信书成自误,经事渐知非”。甚至打算如蒙恩准,与刘禹锡相约,归隐田园了:“皇恩若许归田去, 晚岁当为邻舍翁”(《重别梦得》);昔日的战斗锋芒已消失殆尽,也找不到刘禹锡身上的豪放和乐观精神。况且,其中还有种隐约的不祥预感:“今日临岐别,何年待汝归”?这大概就是柳宗元赴柳州任前的心态和精神面貌。 炎烟六月咽口鼻,胸鸣肩举不可逃。 桂州西南又千里,漓水斗石麻兰高。 阴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如蒲萄。 到官数宿贼满野,缚壮杀老啼且号。 饥行夜坐设方略,笼铜枹鼓手所操。 奇疮钉骨状如箭,鬼手脱命争纤毫。 今年噬毒得霍疾,支心搅腹戟与刀。 迩来气少筋骨露,苍白瀄汩盈颠毛。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茘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这首诗最大的特点就是情景交融,多用比兴。首联“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就是描景抒情、情由景生、情景交融的佳句。城上高楼与大荒相接,乃楼上人眼中所见。“大荒”是感物起兴,使我们想起《寄韦衍》中“桂州西南又千里,漓水斗石麻兰高”空阔苍茫的景象。“海天愁思正茫茫”即情由景生,由海天相连的苍茫空阔眼前之景引发自己茫茫的“愁思”,充溢在这个空阔苍茫海天之间。这个“愁思”是什么,诗人并未直接道破,而是运用比兴之法:“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这似乎是赋笔,描叙眼见所见之景:水面上的荷花被狂风摧折,密集的骤雨敲打着长满薜荔的城墙。柳州属于亚热带气候,又时值旧历六月,诗人所描述的催折万物狂风骤雨完全可能使实际景象。但诗人意不在此,更在于借眼前所见的岭外景象来比喻当时的政治气候,来表达自己此时的内心感受。芙蓉,是荷花;薜荔,是一种芳草。自屈原起,它们就成为君子的代称,高洁的象征。《离骚》中就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描述,如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擥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诗人从眼前的“薜荔”、“芙蓉”等美好事物受到侵害的景象,来控诉朝廷群小使永贞革新夭折,而且对革新党人接连不断的迫害,抒发了作者在人生旅途上遭挫折所产生的痛楚和不平。这就是他要把这首登楼诗寄给同时遭到迫害的昔日战友的原因所在。 于是心驰远方,目光也随之移向漳、汀、封、连四州。“岭树”、“江流”两句,同写遥望,却一仰一俯,视野各异。仰观则重岭密林、遮断千里之目;俯察则江流曲折,有似九回之肠。景中寓情,愁思无限。从字面上看,以“江流曲似九回肠”对“岭树重遮千里目”,铢两悉称,属于“工对”的范围。而从意义上看,前六句是写登楼,登楼所见和登楼所感。其中赋中有比,情由景生。最后两句则是直抒其情,表达对同是遭受政治迫害的友人的惦念和无由相会的怅惘。在结构上,“共来百越文身地”与首句“城上高楼接大荒”呼应;“犹自音书滞一乡”与首联“海天愁思正茫茫”呼应,做到首尾、前后相呼应,又统摄诗题中的“柳州”与“漳、汀、封、连四州”,诗题中的“寄”字,也于此曲曲传出,可见诗人用笔之妙。正如清人方东树所称赞的:“《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六句登楼,二句寄人。一气挥斥。细大情景分明。” 手种黄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 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 几岁花开闻喷雪,何人摘宝见垂珠。 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 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 谈笑成故事,推移成昔年。 垂荫当复地,耸干会参天。 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 柳宗元在柳州,还致力于复兴文化,编写地方志,并“大修孔子庙”,以达到“人去其陋,而本于儒,孝父忠君,言及礼仪”之教化目的。柳宗元来柳州时,当地人吃水要到柳江取水,天旱江水浅远,往返艰难;雨天更是泥泞难行。当地人也挖过井,可能由于土质不好,屡次崩塌,结果造成一种迷信,柳州不能破土挖井。柳宗元为解决柳州居民饮水困难,亲自勘查地形,选定“城北隍上”作为井址,为了不增加民众负担,动用公帑雇工凿井,“役庸三十六,大砖千七百”。为了开发民智,他又写了《井铭·并序》和《祭井文》以纪其事。所以柳宗元在柳州挖井,不仅为了改善居民生活条件,也带有破除迷信之意味。 柳宗元被贬到柳州的后期,名相裴度(七六五——八三九)已经执政。当年朝廷贬谪柳宗元、刘禹锡等人为偏远州刺史时,就是靠身为御使中丞的裴度抗颜上疏,才迫使宪宗皇帝收回成命,才将刘禹锡由播州刺使改为条件较好一些的连州刺史。这说明了裴度对长期远贬的永贞诸人是抱有同情的。此时又加上北归的吴武陵向他推荐柳宗元,所以到元和十四年(八一九),柳宗元接诏,准备离开柳州,并已向上司管桂观察使裴行立辞行。关于这一点,柳宗元集中虽无记录,但他的好友又是同道刘禹锡在祭文中说得很明确:“自君失意,沈伏远郡。近遇国士,方伸眉头。亦见遗草,恭辞旧府。”(《祭柳宗元文》)但他还未及成行,就赉志以殁,年仅四十七岁。他在死前一年,与部将魏忠、谢宁等饮酒时,就曾有预感:“吾弃于时而寄于此,与若等好也,明年吾将死。”结果不幸言中。柳宗元为官清廉,柳州又是荒凉之州,所以他死后家境很是凄凉,留下二子二女。长子周六仅六岁,次子周七是遗腹子。长女年龄大些,但也未成人。还是柳宗元的上司和好友管桂观察使裴行立为孤儿寡妇筹措了费用,由柳宗元的表弟卢遵经办丧事,并把灵柩运回长安万年县,归葬于先墓。 忆昨与故人,湘江岸头别。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 马嘶循古道,帆灭如流电。千里江蓠春,故人今不见! 但柳州百姓并未忘记这位才华横溢又无端遭贬的天才诗人,更未忘记他在困顿之中仍为柳州人民兴利除弊、遗惠一方的德政。柳宗元逝世后,柳州人民在城东南的罗池畔修建了一座柳侯祠,并且在祠后建了衣冠冢,以享四时香烟。柳侯祠建于唐穆宗长庆二年(822),因为在罗池之畔,又叫罗池庙。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赐额“灵文庙”;但历代仍习惯称之为柳侯祠或罗池庙。柳侯祠在元代至大,明代永乐、嘉靖,清代康熙、乾隆几朝,曾有过几次较大规模的修葺,但皆毁于兵隳。现在的这座祠堂是清代的建筑,壁上存有乾隆时柳侯祠和书院等建筑的石刻图。光绪三十年(1906),此祠址开辟为柳侯公园。近年来随着改革开放,又进行过两次较大的改进。门额所刻“柳侯祠”三字,为郭沫若题写。两旁的对联是清人杨翰(宛平人,道光进士,工书画)书写联云:“山水归来黄蕉丹荔,春秋报事福我寿民。”系集韩愈《享神诗》词语而成。祠内天井院左右各有一井围,井旁有三方刻石。其中之一是柳宗元撰的《井铭》,另外两方是府志中关于柳宗元凿井等政绩的记载。 柳侯祠正厅之后约十米,即“柳侯墓”。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初八日,柳宗元殁于柳州。一年后,由其表弟卢遵将灵柩运回京兆万年县棲凤原(今西安市临潼境内)安葬。柳州百姓为纪念这位伟大的诗人,就在其棺木厝放处建一座衣冠冢。原为毛石砌墓,后于清代重建,碑题为“唐刺使文惠侯柳宗元之墓”。联曰:“文能寿世,惠以养民。”“文革”中期这墓被“红卫兵”毁平。“文革”末期“评法批儒”时才修复,郭沫若题额碑“唐代柳宗元衣冠墓”。衣冠冢的西北角有柑香亭。原来柳州人为纪念柳宗元手种黄柑二百株,遗惠柳州,曾在城西北角建柑子堂,堂内有刻石,刻有柳宗元的《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一诗。据宋人陶弼诗中记载,宋时此堂和刻石仍在。其后原址塌废,文物荡然。清乾隆十九年(一七五四),始在东面的罗池上另建香亭,后又移至罗池畔,并立碑记其事。后又几经反复兴废,现在的柑香亭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按照乾隆年间的样式而重建的。 附:《旧唐书·柳宗元传》 宋·刘昫 元和十年,例移为柳州刺史。时郎州司马刘禹锡得播州刺史,制书下,宗元谓所亲曰:“禹锡有母年高,今为郡蛮方,西南绝域,往复万里,如何与母偕行。如母子异方,便为永诀。吾与禹锡执友,胡忍见其若是?”即草奏章,请以柳州授禹锡,自往播。裴度亦奏其事,禹锡终易连州。柳州土俗,以男女质钱,过期则没入钱主,宗元革其乡法。其以没者,仍出私钱赎之,归其父母。江岭间为进士者,不远千里随宗元师法;凡经其门,必为名士。著述之盛,名动于时,时号“柳州”云。有文集四十卷。元和十四年十月五日卒,时年四十七。观察使裴行立为营护其丧及妻子还于京师,时人义之。 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人。贞元九年苑论榜第进士。又试博学宏辞,授校书郎,调蓝田县尉,累迁监察御史里行。与王叔文、韦执谊善,二人引之谋事,擢礼部员外郎,欲大用,值叔文败,贬邵州刺史,半道,有诏贬永州司马。遍贻朝士书言情,众忌其才,无为用心者。元和十年,徙柳州刺史。时刘禹锡同谪,得播州,宗元以播非人所居,且禹锡母老,具奏以柳州让禹锡,而自往播,会大臣亦有为请者,遂改连州。宗元在柳多惠政,及卒,百姓追慕,立祠享祀,血食至今。公天才绝伦,文章卓伟,一时辈行,咸推仰之。工诗,语意深切,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司空图论之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而其美常在酸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应物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厉靖深不及也”今诗赋杂文等三十卷,传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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