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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中情景处理的分寸感 郭绍虞在《清诗话》前言中:“古调乃自然之音调,律调则人为的声律。所以古调以语言的气势为主,而律调则以文字的平仄为主。”这种人为安排,高度艺术化的诗体,由于在声律、韵律、字句、对仗、用典、篇体等各方面都有严格规定,最终让律诗作品呈现出篇体严谨和语言凝练,声调抑扬的艺术美感特征。进而也因为这种高度自觉的艺术要求,使得律诗写作变得不易。晚唐齐己《览延栖上人卷》诗中的两句“今体雕镂妙,古风研考精”(全唐诗卷839-061),点明了整个唐代诗坛的一个事实真相即律变不仅繁荣“今体”,同时又深刻影响了“古风”。
也是因为律诗作品的审美要求,在中晚唐的诗坛上,产生了中国诗史上非常罕见的“苦吟诗派”。诗人卢延让的《苦吟》诗云:“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全唐诗卷751-001)作诗炼句之苦由此可见一斑,而更为著名的苦吟诗人贾岛则写出“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全唐诗卷572-019)极言炼句时间之久与吟成后的欢喜。元代杨载《诗法家数》载云:“诗要苦思,诗之不工,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做,虽多亦奚以为?古人苦心终身,日炼月锻,不曰‘语不惊人死不休’,则曰‘一生精力尽于诗’。”杨载显然是就律诗写作的特殊性加以总结的。
此外,对于唐代诗人而言,好诗的标准或者诗的审美追求可以用两个词概括:情景交融、意境。这同样也是唐代律诗的重要审美特征。盛唐时期王昌龄即提出好诗要“情景相兼”“情景相惬”。在《诗格论文意》一文里主张:诗贵销题目中意尽。然看当所见景物与意惬者相兼道。若一向言意,诗中不妙及无味。景语若多,与意相兼不紧,虽理通,亦无味。昏旦景色,四时气象,皆以意排之,令有次序,令兼意说之为妙。相惬,指的是所要表现的情与所要写景的相合,也就是情与景的互相统一,什么样的景引起什么样的情,在诗歌创作中应和谐统一。所谓“所见景物与意惬者”就是这个意思。而相兼,是指诗歌中的具体表现时,要做到情与景均要兼顾,不能一味抒情,也不能一味写景,有所偏废。相兼和相惬的说法虽然还不是情景交融的直接表述,但等于是承认了诗歌必须具备情景交融的美学特征才算是优秀诗歌。
继后中唐刘禹锡的“境生于象外”,司空图的“味外之旨”“文之难而诗尤难,古今之喻多矣。愚以为辨味而后可以言诗也”,通过反复的“吟咏”进入律诗的艺术审美世界几乎可以说是别无选择,理所当然。吟的本义为呻吟、叹息,显然呻吟之声与努力吟诗所发出的声音特征存在着某种相似性。晚唐诗人崔涂有一首诗题为《苦吟》:“朝吟复暮吟,只此望知音。举世轻孤立,何人念苦心。他乡无旧识,落日羡归禽。况住寒江上,渔家似故林。”(全唐诗卷679-04)这样的诗声岂不就是呻吟之声?更重要的是这种声音构成了“有节奏有韵调的旋律”,感动着当时以及后来无数命运坎坷的文人。
作诗苦吟,读诗亦须苦吟。从构词的角度来说,“吟咏”一词所强调的是“咏”。《昭明文选》里,成公绥的《啸赋》形容“啸”音说:“乃吟咏而发散,声络绎而响连”。发散即把声音清晰地传递出去,发出来。“络绎而响连”则是说,发出来的声音连续不断,产生一个完整的表现效果。“咏”本来就指乐音或歌声。按“咏”的本义即“长言之”。《史记·乐书》云:“歌,咏其声也”。《汉书·艺文志》:“咏其声谓之歌”。回到诗体的吟读上来,“咏”所强调的就是从文字律韵里生成的,气息生动,抑扬起伏,带有旋律感的音调。而所谓“长言之”,也就是把作为音符的每个字,带出些许歌唱的感觉,按节奏咏起来。特别在节奏点上长吟之,即拖长字音,以求前后呼应,以求一个特定声调旋律的形成。总之凭借反复的吟咏,从声气的体验当中,我们庶几可以进入情景交融的诗境,感受其中种种的“味道”。
吟读的历史是久远的,从诗歌诞生起就发挥着作用。文学吟诵的真正成熟是在律诗成熟的基础上达到的。唐代是诗歌的高峰,标志就是律诗的成熟,而唐代律诗创作技巧达到臻境的诗人则是杜甫。古人对杜甫律诗的评价:唐之创律诗也,五言犹承齐、梁格诗而整饬其音调。七言则沈、宋新裁。其体最时,其格最下,然却最难,尺幅窄而束缚紧也。能不受其画地湿薪者,惟有老杜,法度整严而又宽舒,音容郁丽而又大雅,律之全体大用,金科玉律也。清人方世举说杜甫真正做到了“律之全体大用”,从“法度”和“音容”两个角度兼善其美。对于杜甫的艺术技巧,他不吝赞美,同时也指出律诗最难难在“尺幅窄而束缚紧”,规则束缚了诗才,只有精于此道才能突破条条框框。明人同样爱好研究诗歌创作规律,明末李维桢认为最不易写好的就是律诗。
他指出:繇风雅颂以来,为乐府、为古选、为歌行、绝句,能事毕矣,而律始出。五之为四十言,七之为五十六言而止未尝不沿于乐府、古选、歌行、绝句,而实不相似。以其体晚出,而与诸体分道而驰,胜负争于片言,美恶系于双字,诸体伸缩由人,而律则为体所束缚,故诗不易工者莫如律,其格局整而无冗长,比偶切而无涣漫,寡识者视之为填词小令之技,趋时者等之为骈四俪六之文,投赠饯送,一切用近体,其用愈繁,而其体越坏。援引故实,点缀姓名,附会品地,不牵和则拘谫,不腐败则滥冗,故为诗病者莫如律。三百篇后千有余年,而唐以律盛,垂八百余年,而明绍之,黜宋元于分闰位而莫敢抗衡。
李维桢认为律体晚出,但是在诸体基础上发展,所以更加完备,使用也是最广泛的,但是律诗也是最不易“工”的,诗病讲究最多。律诗有非常明确的两个特点:“格局整而无冗长,比偶切而无涣漫”。律诗与古诗相比,很难放开笔力,自由创作;尤其是相比较绝句的含蓄与集中,它在篇幅上需要把握好收放。既要像绝句一样讲究格局整饬,又要避免古体的冗长;因为体裁限制对偶作为核心两联就必须精切才能做好律诗。律诗的格律更为严格,根据上文声律论的出现作为“自然声律”的理论化实现途径,合理使用本可以为律诗的表情达意提供多样化创作手段,把声律限制转为自由,因此这也成为历代诗人与评论家的研究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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