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说反常合道

景灏 · 发表于 2023-8-16 20:39

   苏轼评柳宗元的《渔翁》诗时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奇趣比较好理解，不外乎奇情妙趣，反常合道则有必要简说一下，反常，常者，寻常之外象也，反常就是违反常识。合道，道者，内在之机理也，合道，也就是符合内在之机理也。既曰反常又曰合道，矛盾的对立统一之哲学也。何学林先生在《“反常合道”与想象》一文中说：“‘反常’与‘合道’的关系除了意思相反外，还有整体与个别的关系；逻辑与艺术的关系；一般与特殊的关系。诗意所指‘常规’是指整体，其所指‘合道’之‘道’是指局部或个别。常规侧重在逻辑方面；合道侧重在艺术方面；常规指一般的情况，合道指特殊情况。从大处着眼，只要‘常规’与‘道’有或多或少的联系和搭界，暗示也好，象征也好，假借也好，指代也好，也算触类旁通，与之相涉，而合于‘道’了。”

   诗的反常合道，也可以说得更通俗一点，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写“香菱学诗”时借香菱之口说：“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举个通俗的例子来说，客家山歌‘坐下来呀料下来，料到两人心花开；料到鸡毛沉落水，料到石头浮上来’，鸡毛沉落水，石头浮上来，这是有违常识、不符合逻辑的，它们违反了基本的物理，所以它是反常的，但是，放在整体上看，它又是合道的，料到鸡毛沉落水，料到石头浮上来，表达的是两人的情谊天长地久，除非是鸡毛都沉落水，石头都浮上来了的时候才可不再坐料了。这样的表达方式在古诗中也常见，如‘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也是违反了基本的物理；当然，以反常的事物去表达情感的方式在其它文学作品中也是常见的，如六月飞雪本是反常的，它也违反了基本的物理，但在窦娥冤中六月飞雪却又是合道的，窦娥有奇冤，所谓感天动地也，这在我们的想象中它又是合乎情理的。

以上所举之例仅是从物理性的，物理性之理不外乎自然之规律，理还含有其情理性的，一般而言，凡事须符合基本之人情，见花开而生喜，见落叶而伤悲【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近乡而情切，这些都是人之常情，然诗人往往会别出心裁，故意以某种近似无理的口吻借以婉曲地表达其情感，如唐李益诗曰：‘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从逻辑规律来说，潮有信为自然现象，误妾期为人事现象，二者之间并无内在联系。从生活经验来看，弄潮儿当知潮水信期，却未必便对人守信，商妇却以“弄潮儿知潮水信期”为理由要嫁给他，这显得荒唐无稽。作者这样写商妇之想，显然违反了一般的生活常识与思维逻辑，下笔近于“无理”。可是，正是这心思的“无理”，才把思妇心中那种由怨而恨却又无可奈何的百般滋味，真切生动地传递出来，使读者获得奇趣无穷的艺术感受。这等“无理”的荒唐之语，恰恰是至真至切的情至之语，所以，这种近似于无理的语言却又是合于情理之中了。

   再如宋之问的《渡江春》：“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是宋之问从泷洲（今广东罗定县）贬所逃归，途经汉江时写的诗。按照常理，应该是“近乡情更切，急欲问来人。”但作者却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看来有悖于生活常识，是为反常，近于“无理”。但略加推敲，又当是那么一回事。因为作者贬居岭外，长期接不到家人的任何音讯。越是思念家乡，越是时刻担心家人的命运，生怕他们由于自已的牵累或其他原因遭到不幸，因此“不敢问”也合乎“情理”。这是长期客居他乡，不见家中音信的人，在行近家乡时产生的一种特殊的心理状态。

   韦庄的一首《菩萨蛮》，与宋之问的写法相似但心态又略有不同：“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就常理来说，久客异乡的人，总能以回乡为盼。作者却偏偏反过来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这也是反常之“无理”。正因其“无理”，才表现出了一种极深婉而沉痛的情感，这样的表达反过来看又是合于情理的。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值得注意的是，矛盾的两个方面既对立又统一，以反常之人情事物的表达应以合乎情理为根本，顾此而失彼则往往会流于真的无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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