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有一种感受:读完一首中国新诗、外国诗,脑海里只剩下朦朦胧胧的碎片式印象或直曰看不懂;读完一部小说,脑海里仅记得两三个人物形象及故事梗概。若让他评论,则往往不知从何下笔。原因安在?不懂「诗」「小说」而已。当然,有的人会反驳:「我懂!」
你真的懂吗?
曾有人私信问故纸君——请用一个字来概括你心中好诗的标准?余条件反射,答曰:「诗。」回头再看,这个不经意间的回答,真乃神论也。它是故纸君十馀年阅读史积累下来的「潜意识」,是潜意识在不知不觉中对「诗」下的最佳定义。因为一个「诗」字,正是一切关于诗的创作与批评的争论的起点。一个「诗」字,是获得诗之三昧后的顿悟。繁华落尽,返璞归真。此时此刻,吾与辛稼轩有同感——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什么是诗?或曰文字、格律、韵的结合体。此论约等于问什么是人——骨头、脂肉、血液的结合体,似是而非,看似回答了其实并没有回答。在有的诗论家看来,有格律有韵的特殊排列文字并非是「诗」。
什么是诗学?从创作与批评、中国与外国、时代的变迁等角度来看,存在不同的定义。一般来说,学术意义上的诗学有广义和狭义的区别。广义的诗学超越了文体的限制,实指今日大学之文艺学。而狭义的诗学单指关于诗的学问与知识。其次,在中国古代诗学又可指「《诗经》之学」。
谈及狭义的诗学,亦在存在理解上的分歧。有的人从创作的角度,用「诗学」指代作诗的技巧与修养,如清顾龙振所编之《诗学指南》,不过此种用法较少。现代学者则主要从批评(研究、鉴赏)的角度,用「诗学」专指诗歌研究(排除诗歌创作)。此「研究」具体包括对诗歌本身的研究、对诗歌研究的研究。为了明晰概念,有学者[1]仿效对文艺学(文学学)的分类(文学史、文学批评、文学理论),将诗学细分为:
1. 诗学(有关诗的学问)
- 诗论(诗歌原理)
- 诗史(诗歌演变历程)
- 诗评(诗人诗作评论)
2. 诗学学(有关诗学的学问)
因此,只有系统阅读、理解、梳理了不同作者、学者从创作与批评的角度针对什么是诗、什么是好诗的争论,才能大致懂得如何读诗、评诗;而这一切必从阅读诗学著作始。
关于阅读,普通人与专业研究者的最大区别——碎片与系统。即普通人读一本名为《中国诗学》的书,读完竟产生「自此我已彻底弄懂中国诗学了」的念头。然而,他并没有相应的能力或资本,因为一本书只是一家之言,这一家之言或许是片面的甚至是错的。专业研究者不能犯此自满之误,需要遍览同一主题(中国诗学)不同作者撰写的书,了解不同的观点与视角。这也是撰写论文必撰写文献综述(回顾问题学术史)的根本原因。
中国是诗的国度,诗的奥秘历来为人所乐道,而诗的艺术真谛又往往在可谈与不可谈之间,这正是诗评诗话,千言万语而未足穷其情;诗学美学,层出不穷而终难尽其意。此古今作者所以各有一得也。[2]
不过,是不是读了诗学著作就能保证普通人也会解诗了呢?并不。阅读诗学专著仅是专业研读的基础,还需广泛阅读文艺学著作,有馀裕再辅读哲学、美学、心理学等人文社科重要理论著作。只有博观才能专精,只有专精了才能深入而浅出,只有深入了才能发现学问之美。
上一步做到了,仅代表你掌握了才学识三者中的后天之「学」(学问知识),而「才」(才气)、「识」(辨别力)的上限则取决于先天禀赋。好比作诗的人很多,但成为一流诗人的人却很少一样。即批评与创作都需要天赋来突破隔离大众的天花板——你读了大量诗学著作,确实能中规中矩输出些天花板之下的老生常谈;但真正能冲破天花板直达灵魂的诗评诗论却是需要洞察与识见能力的,也就是故纸君强调的诗心——作者有了诗心便能飞跃普通诗人,读者有了诗心便能窥见文字的奥秘。读者批评的前提除了拥有专业知识外,更重要的是拥有一颗敏锐而细腻的心与活跃丰富的精神世界——在脑海中构造「灵魂的海市蜃楼」。
何其芳《梦中道路》云:
现在有些人非难着新诗的晦涩,不知道这种非难有没有我的份儿。除了由于一种根本的混乱或不能驾驭文字的仓皇,我们难于索解的原因不在作品而在我们自己不能追踪作者的想象。有些作者常常省略去那些从意象到意象之间的链锁,有如他越过了河流并不指点给我们一座桥。假若我们(读者/批评者)没有心灵的翅膀,便无从追踪。
读书,本身就是无功利的最大人生享受之一。读诗,更是一个灵魂奔向另一个灵魂的心灵交流与自我叩问。阅读诗学著作,目的是为了如何读诗、评诗;还有一句不言自明的话则是——记得系统而大量地阅读诗歌作品本身。
纵横诗海(诗学、古诗词、新诗、外国诗)十馀载,故纸君发现:读的新诗、外国诗越多,喜爱之情愈甚。现在我对新诗(外国诗)的爱已升至50.1%,且明确能提前说一句——未来我对新诗的爱将达到80%以上,剩下20%的爱留给读过或未读的中国优秀古诗词。最好的中国古诗词已经读过了,最好的新诗一直在未来。中国旧诗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已经固化(形式),固化则必有限制、重复,这就是顺流而下通读中国古诗的基本感受;但一读新诗(外国诗)却感受到无限的可能。前者是凝固的美,后者是流水之美。读了大量古诗、新诗,终于确定「形式真能束缚风格、内容」(而不仅仅只是内容定形式);旧诗,尤其是近体诗真的是成也格律败也格律——如以远离口语的单音节词为主、人工过度的平仄要求、有限度的押韵、严格的对仗、整齐的句式、固定的字数与节奏、固定的文字与意象……其次,中国古诗词一般篇幅小,写得好虽能带来言外之馀味,但同时篇幅小本身也是一种限制。
新诗诞生的必然性
最后,再说说研究中国诗学需要的基本素质。
中国古典诗学不能算丰富、系统、深入,但这是从一国VS外国(世界)来看的。毫无疑问,中国现当代诗人也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中国古代诗词及文学传统的影响,了解这些「传统的负担」是同样必要的。而中国现代诗学则主要是在吸收外国诗学养分的基础上诞生的。所以,研读外国的各种学科理论对研读中国现代诗学是天然必须的。自然,不通至少一门外语根本没资格说自己是搞专门研究的,这里所说的「通」指随便给你一本法语书能做到同读中文书一样。
其次,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就不需要研读外国理论了吗(有的归属于文学的研究其实是历史研究、语言学研究、文献学研究)?说实话,研读中国古代文学的突破口就在外国理论(这是我十几年来阅读、研究的心得)——古典文学批评内部已在原地转了上千年的圈。吸收外国理论但不能随意比附、生搬硬套,要像佛学东迁一样内化、民族化、中国化。愚以为佛学东迁、西学东渐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两次大转折,其对中国各方面之影响深且广,难以估量。好在西学东渐才一百多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汲取转化融合化成自身血脉。
于是,哪门学科对「文学」研究最有力帮助最直接?文艺学之西方文论、比较文学——至少通两门语言的学科。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未来学术属于多语言拥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