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歌的“极致”及其现代意义

扬之水

古典诗歌的“极致”及其现代意义

    我国古典诗歌至盛唐而臻于极致。南宋诗评家严羽说：“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唯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沧浪诗话》）严羽把“入神”作为诗歌的“极致”之一，意在倡导诗歌创作的高标准。但什么是“入神”，严羽没有作出解释，后人对此有过一些阐述，而未尽其意蕴。“入神”之外，诗歌的“极致”还有哪些特征，严羽没有说，也没有学者作进一步的研究。对诗歌的“极致”作进一步的探讨，深入了解古典诗歌艺术所达到的高度，以及如何达到这一高度，对于新诗创作无疑具有现实指导意义。
　　先论“入神”。何者为“入神”？庄周言庖丁解牛时以神遇不以目视，所求者“道”，超越了技术本身，所追求的就是神的境界。诗歌之“入神”就是诗歌艺术所能够达到的最高境界。元人陶明濬《说诗杂记》说：“万事皆以入神为极致……一技之妙皆可入神……魁群冠伦，出类拔萃，皆所谓入神者也。”陶氏又解释说：“入神二字之义，心通其道，口不能言。己所专有，他人不得袭取。所谓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巧者其极为入神。”（见郭绍虞《沧浪诗话校注》）陶明濬还描述了诗歌创作入神的性状，但他认为“入神”为“巧者其极”，并不太确切。诗能入神，有的并非极工巧所能致，因极工巧并不一定能使诗臻于化境。《庄子·逍遥游》说：“神人无功。”无功者，无作也，自在无为而无不为，就诗而言，是由诗人自身诸多因素达到极高程度所致。明人许学夷说：“李杜才力大而造诣极高，意兴极远，故其五七言古，体多变化，语多奇伟，而气象风格大备，虽多而入于神。”（《诗源辩体》）许氏强调了才力、造诣、意兴，三者皆是李杜诗歌入于神的重要条件。再就是入神之诗往往合于天然，如《敕勒歌》有天籁之音、自然之色，源自生活，而非工巧所能致。
　　再说“入神”的特征。“入神”作为诗歌艺术的最高境界，分析起来有如下一些特征：一是极有意蕴，咀之不尽，味之无穷；二是语言凝炼、传神而富于韵律；三是情景交融而臻于化境，往往可以感受而不可名状。四是结构变幻而极其自然，天然浑成。总之，是意、言、形、神、韵的完美统一。陆时雍说：“诗之佳，拂拂如风，洋洋如水，一往神韵，行乎其间。”（《诗镜总论》）王夫之说：“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则自有灵通之句，参化工之妙。”（《姜斋诗话》）都说出了入神的一些特征。试品味孟浩然《春晓》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第一句写感觉，第二句写听觉，第三句写回忆，第四句写想象，天然浑成，不着痕迹，全是真情实感，却写出了一种春意融融的境界。
　　如果进一步分析，诗实质上就是那些使你心灵得到感动，内心得到满足，精神得到升华，境界得到扩展的东西。语言、形象、韵律等都不过是它的外壳，它的载体，是由作者到读者或听众之间的媒介。诗的本质是离于语言文字的，且为有情生命所共有，诗人只是用适当的语言文字把它表达出来罢了。无论是诗人还是读者，当他们获得属于诗的本质的那一部分时，往往沉醉其中，不再有语言文字，所谓“得鱼忘筌”、“得意忘言”，就点明了诗歌的最鲜明特征。而所谓“入神”，就是诗人运用了最恰当的形式和表现手法，让那些曾经使他激动的东西得到完美的表达，读者也从中得到了类似的美感体验，生发了许多的联想和想象，甚至进入浑忘意想，不知“今夕何夕”的境界。因此入神之诗，其内涵及境界的突出特征，往往是纯净的，广大的，殊妙的，自由的，不受任何束缚的。
　　除“入神”之外，诗的“极致”还有哪些重要特征？严羽也说“入神”为诗的“极致”之一，而“入神”主要侧重于艺术方面。诗的“极致”还应该包含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即诗中所反映的人生的高境界，没有反映出人生的高境界，诗如何能入于神？清人翁方纲就指出“神韵即格调”（见《格调论》）。格调主要是指诗的品格，品格是由诗人的人品所决定的，古人多强调“诗品即人品”。历来能够长久激动人心的诗篇，都是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高度完美的统一。古人强调以诗言志，尽管艺术形式不断发展变化，思想情感始终是诗歌的主体，是诗歌艺术发生的前提和基础。诗人人生境界的高低往往直接影响其诗歌艺术品位的高低。绝艺入神的诗篇，往往是以诗人高尚的气质、广阔的胸襟为基础，以诗人对社会生活的关注、观照、领悟作前提的，它实质上是诗人人生境界在诗歌艺术上的反映。如杜甫《房兵曹胡马》，可作为唐人诗歌“极致”的典型，诗云：“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诗中的胡马，形神兼备，而诗人的气质、才华、理想、精神，也全都倾注在胡马身上。这匹可以横行万里，堪托死生的胡马，既是骏马的最高境界，也是诗人人生的最高境界。由此可知，“极致”作为诗的最高境界，是以诗人人生的最高境界作基础的。人生境界有多高，诗的境界也就有多高。
　　那么，如何达到诗歌创作的“极致”？简而言之，它必须以艺术涵养、生活积累、写作环境（感兴）、艺术追求和人生境界等条件为基础。在这些方面，唐代诗人尤其是杜甫的经验可以借鉴。罗根泽先生引罗赝中少陵诗论（见《中国文学批评史》二），对此做了很好的总结。他认为杜甫的“神”来源于四个方面：一由于素养，杜甫作诗“下笔如有神”，基于“读书破万卷”，就是学有根基，文有素养。二由于感兴，杜甫《上韦左相二十韵》说：“感激时将晚，苍茫有兴神。”可见神也靠兴发动，兴则待感而发。三是由于陶冶，杜甫《秋日夔府咏怀》说“登临多物色，陶冶赖诗篇”，可见他也注重陶冶。四是由于钻研，如《偶题》云：“法自儒家有，心多弱岁疲。”《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云：“晚节渐于诗律细。”可见他对诗律很有研究。除此以外，我认为杜甫严格的写诗态度是他的诗歌达到入神境界的又一重要原因。如《解闷》之七：“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性灵而讲“陶冶”，则诗中精神境界自然不断提升，改罢新诗，仍要长吟，吟者，使其合乎音律，力求完美的写作态度，溢于言表。《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要求近于苛刻，因而他的诗达到了“思飘云物外，律中鬼神惊。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敬赠郑谏议十韵》）的高境界。明人王嗣奭对陶、杜二人的创作进行了深入的总结，他说：“吾谓千余年来，以我为诗，独有陶、杜两君。陶冲夷旷达，自成一家，有其趣不患无其诗，盖发于性情而未极其变，故蹊径一而易工也。少陵起于诗体屡变之后，于书无所不读，于律无所不究，于古来名家无所不综，于得丧荣辱，流离险阻无所不历，而才力之雄大，又有无所不挈。故一有感会，于境无所不入，于情无所不出；而情境相傅，于才无所不伸，而于法又无所不合。当其搦管，境到，情到，兴到，力到；而由后读之，境真、情真、神骨真而皮毛亦真。……诗之有少陵，犹圣之有夫子，可谓金声玉振，集其大成者矣。”（《杜臆序》）这段议论，得陶、杜创作之真髓。王氏四十岁后专读杜诗数十年，深谙杜诗的真谛。总结王氏之说，陶、杜二人，皆“以我为诗”，其诗从真情流出。而杜甫则更靠了他的学力、才力与对诗歌艺术的不倦追求，达到了诗歌创作的最高境界。这段文字，可视为“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确实而具体的解释。宋人刘攽说：“管子曰：‘事无终始，无务多业。’此言学者贵能成就也。唐人为诗，量力致功，凡精思数十年，然后名家。”（《中山诗话》）唐代诗人的成功，依赖于他们在诗歌创作上的专一态度。然而唐人对于诗歌艺术的追求，固然重要，而唐人的胸襟和进取精神，尤为重要。学诗者如能从中体悟，一定有所收获。
　　讨论诗歌的“极致”，对于当前的诗歌创作有较强的指导意义。

    （１）古典诗歌的“极致”反映了古代诗人的创作态度和艺术追求，诗歌一向被视为最纯粹最崇高的文学，诗歌艺术并无止境。对待诗歌艺术的态度，古人视之为毕生的艺术，倾其全力，王维为做诗而走入醋瓮，杜甫努力做到“毫发无遗憾”。面对古人已经达到的高度，即使是“攀跻分寸不可上”，依然要攀登不已，力求达到诗歌艺术新的极致，不应只是把诗作为一种文化快餐，不肯用心，以致离诗越来越远。

    （２）达到诗歌“极致”要有相应的基础。如前所述，诗歌的“极致”以诗人的艺术涵养、生活积累、艺术追求等条件为基础，以诗人人生的高境界为前提。诗歌是歌唱人生的文学，只有当诗人具有高远的人生理想，为时代而歌唱，并且自觉追求自身诗歌创作的“极致”，才能写出高品位高境界的诗歌。

    （３）提倡诗歌创作的“极致”，并非要求每个诗人都成为李白、杜甫，而是通过深入了解古代诗人达到的创作高度，有所思慕，有所追攀，用心专一，力求进入自身创作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有了这一点，我国的诗歌创作必然再度呈现繁荣局面。

扬之水

诗歌之“入神”就是诗歌艺术所能够达到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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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如下一些特征：一是极有意蕴，咀之不尽，味之无穷；二是语言凝炼、传神而富于韵律；三是情景交融而臻于化境，往往可以感受而不可名状。四是结构变幻而极其自然，天然浑成。总之，是意、言、形、神、韵的完美统一。

扬之水

诗实质上就是那些使你心灵得到感动，内心得到满足，精神得到升华，境界得到扩展的东西。语言、形象、韵律等都不过是它的外壳，它的载体，是由作者到读者或听众之间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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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入神”，就是诗人运用了最恰当的形式和表现手法，让那些曾经使他激动的东西得到完美的表达，读者也从中得到了类似的美感体验，生发了许多的联想和想象，甚至进入浑忘意想，不知“今夕何夕”的境界。因此入神之诗，其内涵及境界的突出特征，往往是纯净的，广大的，殊妙的，自由的，不受任何束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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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极致”还应该包含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即诗中所反映的人生的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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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人生境界的高低往往直接影响其诗歌艺术品位的高低。绝艺入神的诗篇，往往是以诗人高尚的气质、广阔的胸襟为基础，以诗人对社会生活的关注、观照、领悟作前提的，它实质上是诗人人生境界在诗歌艺术上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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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以艺术涵养、生活积累、写作环境（感兴）、艺术追求和人生境界等条件为基础。

张庆东字恕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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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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