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易传》与苏轼的诗文创作 《东坡易传》九卷,《四库提要》称“此书实苏氏父子兄弟合力为之,题曰轼传,要其成耳”。三苏父子于《易》学皆有所研究,此书曾由苏洵初撰,于临终前托付苏轼将其续写完成。所以苏轼于此书在三苏中用力最勤,可以说是主要作者,经历了初撰于黄州、再订于儋州的写作过程。其《黄州上文潞公书》云:“到黄州,无所用心,辄复覃思于《易》、《论语》,端居深念,若有所得,遂因先子之学,作《易传》九卷。”《与李端叔十首(其三)》云:“所喜者,在海南了得《易》、《书》、《论语》传数十卷,似有益于骨朽后人耳目也。”此书贯穿苏轼一生,研究此书,不仅可以了解苏轼的哲学思想,进而对于他的文艺思想与诗文创作,也可以获得更深的理解。 此书思想有从儒家流入佛道之倾向,故最易受理学家的攻击。宋熹《杂学辨》所谓“故每为不可言、不可见之说,以先后之务,为闪倏滉漾不可捕捉之形,使读者茫然,虽欲攻之而无所措其辨。殊不知性命之理甚明,而其为说至简。”《四库提要》的概括则更加客观一点:“今观其书,如解‘乾’卦《彖传》性命之理诸条,诚不免杳冥恍惚,沦于异学,至其它推阐理势,言简意明,往往足以达难显之情,而深得曲譬之致。盖大体近于王弼,而弼之说惟畅玄风。”(卷二)《东坡易传》最集中阐述性命之理的,是卷一“乾卦”《彖传》:“情者,性之动也,溯而上至于命,沿而下至于情,无非性者。性之与情,非有善恶之别也,方其散而有为,则谓之情耳。命之与性,非有天人之辨也,至其一而无我,则谓之命耳。其于《易》也,卦以言其性,爻以言其情。”苏轼认为性与情不是善与恶的关系,而是体和用的关系。 所以他反对孟子的“性善”说,认为:“昔者孟子以善为性,以为至矣,读《易》而后知其非也,孟子之于性,盖见其继者而已,夫善,性之效也。孟子不及见性,而见夫性之效,因以所见者为性。性之于善,犹火之能熟物也。吾未尝见火,而指天下之熟物以为火,可乎?” 《东坡易传》之特色在于,所论性、情均有极明显的心学化的倾向。虽然即便朱熹本人也曾经说过“伊川‘性即理也’,横渠‘心统性情’二句颠扑不破”这样的话,而《东坡易传》中之心性,则居于一个本体论的地位,且具有鲜明的三教融和色彩。 其体现儒家思想者,曰“诚”。苏轼认为此“诚”即心中之正,有此“诚”在,则人与人之间不必追求事事皆同,即心同貌可不同,同中可以有异。《东坡易传》卷二“同人”卦云:“物之能同于天者盖寡矣,天非求同于物、非求不同于物也,立乎上,而天下之能同者自至焉,其不能者不至也。至者非我援之,不至者非我拒之,不拒不援,是以得其诚同,而可以‘涉川’也。……苟不得其诚同,与之居安则合,与之涉川则溃矣。渉川而不溃者,诚同也。”“二,阴也;五,阳也;阴阳不同而为‘同人’,是以知其同之可必也。君子出、处、语、默不同而为‘同人’,是以知其同之可必也。……兰之有臭,诚有之也;二五之同,其心诚同也;故曰‘其臭如兰’。” 又《东坡易传》卷一“蒙卦”不谈性的善、恶,而强调人的心中本来就存在着的“正”,这种“正”虽然有时会被蒙蔽,但只要养其正心,就会不期而至:“‘蒙’者,有蔽于物而已,其中固自有正也。蔽虽甚,终不能没其正,将战于内以求自达,因其欲达而一发之,迎其正心,彼将沛然而自得焉。苟不待其欲达而强发之,一发不达,以至于再、三,虽有得,非其正矣。……圣人之于‘蒙’也,时其可发而发之,不可则置之,所以养其正心而待其自胜也,此圣人之功也。”又《东坡易传》卷三“复卦”:“见其意之所向谓之‘心’,见其诚然谓之‘情’”。卷六“中孚卦”:“以‘巽’行‘兑’,乘天下之至顺而行于人之所说,必无心者也。‘舟虚’者,无心之谓也。……‘中孚’者,必正而一、静而久。……惟九二以刚履柔,伏于二阴之下,端悫无求而物自应焉。”此处强调“中孚”之“无心”、“静”,已有佛老之倾向。 其体现道家思想者,则为顺其自然,不强人以同己。如《东坡易传》卷一解“屯卦”:“夫不从者,彼各有所为贞也。”卷二解“随卦”:“大、时不齐。故随之世,容有不随者也。责天下以人人随己而咎其贞者,此天下所以不说也。”卷三解“无妄卦”更是如此:“无妄者驱人而内之正也,君子之于‘正’,亦全其大而已矣。全其大,有道不必乎其小,而其大斯全矣。古之为过正之行者,皆内不足而外慕者也。”只要能够保持大节,那么不妨可以忽略小节。卷五“萃卦”:“《易》曰:‘方以类聚,物以群分。’有‘聚’,必有党;有党,必有争。故‘萃’者,争之大也。……且天下亦未有‘萃’于一者也,大人者,惟能因其所‘萃’而即以付之,故物有不‘萃’于我,而天下之能‘萃’物者,非我莫能容之,其为‘萃’也大矣。……从我者纳之,不从者付之其所欲从,此大人也。”“不期而聚者,必其至情也。”这种无待、无求的精神,正是庄老的精神。值得注意的是,从这种自然观出发,苏轼提倡一种求同存异、和而不同的宽容精神。卷四解“睽卦”:“人苟惟‘同’之知,若是必‘睽’。人苟知‘睽’之足以有为,若是必‘同’。是以自其‘同’者言之,则二女同居而志不同,故其吉也小;自其‘睽’而‘同’者言之,则天地‘睽’而其事同,故其用也大。”“人惟好同而恶异,是以为‘睽’。故美者未必婉,恶者未必狠,从我而来者未必忠,拒我而逸者未必贰。以其难致而舍之,则从我者皆吾疾也,是相率而入于咎尔。”卷六“兑卦”:“‘和而不同’,谓之‘和兑’。”这都是非常通脱的见解。 而其中关于“水”的论述与发挥,则尤为其庄禅思想之集中体现,与苏轼的文艺思想可以相为贯通,值得重视。如卷三“坎卦”:“万物皆有常形,惟水不然。因物以为形而已。世以有常形者为信,而以无常形者为不信。然而方者可斫以为圆,曲者可矫以为直,常形之不可恃以为信也如此。今夫水,虽无常形,而因物以为形者,可以前定也。是故工取平焉,君子取法焉。惟无常形,是以迕物而无伤。惟莫之伤也,故行险而不失其信。由此观之,天下之信,未有若水者也。”“所遇有难易,然而未尝不志于行者,是水之心也。物之窒我者有尽,而是心无已,则终必胜之。故水之所以至柔而能胜物者,维不以力争而以心通也。不以力争,故柔外;以心通,故‘刚中’”。水没有形状,但水又是最自由的,可以随物赋形。又如卷六“涣卦”:“世之方治也,如大川安流而就下;及其乱也,溃溢四出而不可止。水非乐为此,盖必有逆其性者,泛溢而不已。逆之者必衰,其性必复;水将自择其所安而归焉。古之善治者,未尝与民争;而听其自择,然后从而导之。”这里体现的是因势利导、顺其自然的治世观。“水”在苏轼的思想体系中,占有与“道”几乎同样高的地位。卷七《系辞传上》云:“阴阳一交而生物,其始为水。水者,有无之际也。始离于无而入于有矣。老子识之,故其言曰:‘上善若水。’又曰:‘水几于道。’圣人之徳虽可以名言,而不囿于一物,若水之无常形,此善之上者,几于道矣,而非道也。” 此处所述之“水”、“道”,其实与佛家所谓之“真如”、“心”、“如来藏”已相差无几,与《东坡易传》中所提出的“心性”、“诚”、“自然”,亦有消息相通之处,为苏轼哲学、文艺思想之核心概念,其实是一三教调和的产物,而其中之庄佛思想所占成份尤为显明。《景德传灯录》卷九《黄檗希运禅师传心法要》云:“此心无始已来,不会生,不会灭。不青不黄,无形无相。不属有无,不计新旧。非长非短,非大非小。超过一切,限量名言,踪迹对待。当体便是,动念即差。犹如虚空,无有边际,不可测度。惟此一心即是佛。佛与众生更无差异。”卷十三“终南山圭峰宗密禅师”:“若直论本性,即非真非妄无背无合无定无乱,谁言禅乎?况此真性非唯是禅门之源,亦是万法之源,故名法性;亦是众生迷悟之源,故名如来藏藏识(出《楞伽经》);亦是诸佛万德之源,故名佛性(《涅槃》等经);亦是菩萨万行之源,故名心地。”卷二十八《南阳慧忠国师语》:“只如菩提、涅槃、真如、佛性,名异体同。真心、妄心、佛智、世智,名同体异。”《江西大寂道一禅师语》:“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万法皆从心生,心为万法之根本。”卷三十傅大士《心王铭》:“即心即佛,即佛即心。”凡此种种,超言绝象,与《奥义书》中之“大梵”颇为接近。无法用一种具体的形象来表达,但万物皆由此化生,《东坡易传》作为一本儒家经典的传释,当然不能全盘照搬,而是用“水”这一形象来表达了这样的思想。 从《东坡易传》出发,进而探讨苏轼的文艺思想与诗文创作,确乎大多可以相互阐发。如其言“诚”,则曰“思无邪”,而作打通儒释之论。《苏轼文集》卷十九《思无邪斋铭并叙》云:“东坡居士问法于子由。子由报以佛语,曰:‘本觉必明,无明明觉。’居士欣然有得于孔子之言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夫有思皆邪也,无思则土木也,吾何自得道,其惟有思而无所思乎?”清代袁枚认为苏轼不善言情,这样的观点我们是不能接受的。《随园诗话》卷六云:“凡作诗,写景易,言情难。何也?景从外来,目之所触,留心便得;情从心出,非有一种芬芳悱恻之怀,便不能哀感顽艳。然亦各人性之所近:杜甫长于言情,太白不能也。永叔长于言情,子瞻不能也。”卷七云:“东坡诗,有才而无情,多趣而少韵,由于天分高,学力浅也。有起而无结,多刚而少柔,验其知遇早、晚景穷也。”其实苏轼集中亦有深于情者,唯其于抒情之同时,仍保持一种理性的克制,而比较旷达而已。此正是苏轼抒情诗之特色,而以此断论苏轼不善言情则不可。集中尤著者如《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二首》,其一云:“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人间未了因。”其二云:“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苏轼苏辙兄弟手足情深,时值“乌台诗案”,正是苏轼一生最危难之关头,此诗可谓真情流露矣。又如《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悼念亡妻之作,情深意切,感人肺腑。以水喻之,此乃清澈之水也,发乎心中之正,与袁枚“情之所先,莫如男女”,当然有所不同。 苏轼《思堂记》云:“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君子之于善也,如好好色;其于不善也,如恶恶臭。岂复临事而后思,计议其美恶,而避就之哉!是故临义而思利,则义必不果,临战而思生,则战必不力。若夫穷达得丧,死生祸福,则吾有命矣。”这是苏轼任真自然个性之集中显现。表现在生活中,则屡屡触怒权贵,甚至招来杀身之祸。宋朋九万《乌台诗案》所收《监察御史里行舒亶札子》称苏轼:“陛下发钱本以业贫民,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群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其它触物即事,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讥谤为主。”其中所举诗句,皆为苏轼对新政不便的讥刺,落为新党之口实,正反映了苏轼诗歌直面现实的斗争精神。宋黄庭坚《答洪驹父书》曰:“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慎勿袭其轨也。”陈师道《后山诗话》曰:“苏诗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学不可不慎也。晩学太白,至其得意则似之矣,然失于粗,以其得之易也。”这些评价都是不全面的。苏轼的一生,屡遭贬谪,但始终乐观坚定,无尤无悔。试读其《十二月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复用前韵二首》其一云:“百日归期恰及春,余生乐事最关身。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啅人。却对酒杯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以及那首晚年所作的著名的北归诗《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此种从容而又激越之个性,以水喻之,可谓自由、任真之水也。 而最值得引起注意者,则为其《自评文》:“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石山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它虽吾亦不能知也。”这是苏轼对自己文章的评价,与后人对他文章的评价也基本相符。后人多有以“苏文如水”来形容苏轼文章的汪洋恣肆的,金代王若虚谈论苏轼这段自评文字:“论者或讥其太夸,予谓惟坡可以当之。夫以一日千里之势,随物赋形之能,而理尽辄止,未尝以驰骋自喜,此其横放超迈而不失为精纯也耶!”有认为其来自于《庄子》者,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九云:“庄子之文,以无为有;《战国策》之文,以曲作直。东坡平生熟此二书,故其为文,横说竖说,惟意所到,俊辨痛快,无复滞碍。其论刑赏也,曰:‘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其论武王也,曰:‘使当时有良史如董狐者,则南巢之事,必以叛书;牧野之事,必以杀书。而汤武仁人也,必将为法受恶。周公作《无逸》曰:“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兹四人廸哲。”上不及汤,下不及武王,其以是哉?’其论范増也,曰:‘増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増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増,自此始矣。’其论战国任侠也,曰:‘楚汉之祸,生民尽矣,豪杰宜无几,而代相陈豨从车千乘,萧曹为政,莫之禁也,岂惩秦之祸,以为爵禄不能尽縻天下之士,故少宽之,使得或出于此也邪?’凡此类,皆以无为有者也。其论厉法禁也,曰:‘商鞅、韩非之刑,非舜之刑,而所用刑者,则舜之术也。’其论唐太宗征辽也,曰:‘唐太宗既平天下,而又岁岁出师,以从事于夷狄,盖晚而不倦,暴露于千里之外,亲击高丽者再焉。凡此者皆所以争先而处强也。’其论从众也,曰:‘宋襄公虽行仁义,失众而亡;田常虽不义,得众而强。是以君子未论行事之是非,先观众心之向背。谢安之用诸桓,未必是,而众之所乐,则国以乂安;庾亮之召苏峻,未必非,而势有不可,则反成危辱。’凡此类,皆以曲作直者也。叶水心云:‘苏文架虚行危,纵横倏忽,数百千言,读者皆如其欲出,推者莫知其所自来,古今议论之杰也。”注重的是苏文的无中生有以及浩荡的气势。 此种滔滔不绝之文势,至有以《华严》喻之者:“吾读子瞻《司马温公行状》、《富郑公神道碑》之类,平铺直叙,如万斛水银,随地涌出,以为古今未有此体,茫然莫得其涯涘也。晚读《华严经》,称心而谈,浩如烟海,无所不有,无所不尽,乃喟然而叹曰:子瞻之文,其有得于此乎?文而有得于《华严》,则事理法界,开遮涌现,无门庭,无墙壁,无差择,无拟议,世谛文字,固已荡无纤尘,又何自而窥其深浅,议其工拙乎?朱少章云:‘东坡未作《胜相经藏》及《大悲阁记》,尝与陈季常论文曰:“某独不曾作《华严经》耳。”季常指鱼枕冠曰:“请拟《华严经》颂之。”坡索笔疾书,不易一字。’少章知《鱼枕冠颂》之为《华严》,而不知他文之皆《华严》也,此非知坡公之深者也。苏黄门言:‘少年习制举,与先兄相后先,自黄州已后,乃步步赶不上。’其为子瞻行状曰:‘公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愽辨无碍。’然则子瞻之文,黄州已前,得之于庄;黄州已后,得之于释。吾所谓有得于《华严》者信也。中唐已前,文之本儒学者,以退之为极则;北宋已后,文之通释教者,以子瞻为极则。孟子曰:‘孔子之谓集大成。’二子之于文也,其几矣乎!” 作文至此,则进入一种极自由的境界,而无物不可入文矣。 不仅为文,作诗亦然,其所共通者,乃般若智慧如水之流行。宋释慧洪曾称赞苏轼之文:“东坡盖五祖戒禅师之后身,以其理通,故其文涣然如水之质,漫衍浩荡,则其波亦自然而成文,盖非语言文字也,皆理故也。自非从般若中来,其何以臻此?其文自孟轲、左丘明、太史公而来,一人而已。”而对于苏轼之诗,则引黄庭坚之赞语:“‘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看山了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鲁直曰:‘此老人于般若横说竖说,了无剩语,非其笔端有舌,安能吐此不传之妙哉!’”善于说理,确实是苏诗之一大特色。宋蔡絛《西清诗话》云:“东坡《奉新别子由》诗云:‘何以解我忧?粗了一事大。’《哭遁儿》诗云:‘中年忝闻道,梦幻讲已详。’故《赠钱道人》诗云:‘首断故应无断者,冰消那复有冰知?主人若苦令侬认,认主人人竟是谁?’又云:‘有主还须更有宾,不如无镜自无尘。只从半夜安心后,失却当年觉痛人。’《赠东林总老》诗云:‘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如此等句,虽宿禅老衲,不能屈也。” 而尤可注意者,是其中庄子与佛教之汇通,此正是苏诗说理之有别于他人者。今略举数例如下,如《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巳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自注:往岁,马死于二陵,骑驴至渑池。)”此首为苏轼早年之作,明何孟春《余冬诗话》卷上曾引《僧宝传》天衣义怀语录“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而曰:“读者试思向来陈迹,可为之一慨。世事转头尚足问耶?”又如《泗州僧伽塔》:“至人无心何厚薄,我自怀私欣所便。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我今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 这里借坐船的顺风、逆风,道出了《庄子》中至人无待的思想:“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郭象注云:“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顺万物之性也;御六气之辩者,即是游变化之涂也。如斯以往,则何往而有穷哉?所遇斯乘,又将恶乎待哉?此乃至德之人,玄同彼我者之逍遥也。……夫唯与物冥而循大变者,为能无待而常通,岂自通而已哉?又顺有待者,使不失其所待;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这种无待思想的背后,即是保持一种无分别心。这与《华严经》中的思想也是一致的:“汝应观佛一毛孔,一切众生悉在中。彼亦不来亦不去,此普见王之所了。” “身住一切处,一切皆平等。智能如是行,入佛之境界。” 再如在著名的《百步洪》诗中,苏轼这样写道:“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余何。回船上马各归去,多言哓哓师所呵。”(其一)流水急驶,虽然是“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但在智者看来,却什么也没有来,什么也没有去。世间事物莫非如此,这让人想起了《赤壁赋》中所说的:“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宋代朱熹云:“东坡之说,便是肇法师‘四不迁’之说也。”后秦释僧肇《肇论•物不迁论第一》云:“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不迁,故虽往而常静;不住,故虽静而常往。虽静而常往,故往而弗迁;虽往而常静,故静而弗留矣。……今若至古,古应有今。古若至今,今应有古。今而无古,以知不来;古而无今,以知不去。若古不至今,今亦不至古。事各性住于一世,有何物而可去来。”既然万法性空,则当然既不会来也不会去。其中既有道家“委运顺化”的思想,又有佛教空宗“一切皆空”,性宗“如来藏”“不生不灭”的思想,故是一释道之混合体,而出之以文学的语言。这与其晚年所作《独觉》中“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反映的都是同样的哲理内涵。故清代王昶曾有诗赞曰:“华严楼阁笔端生,万斛源泉任意倾。更有大名兼李杜,乌台琼海任游行。”清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一亦云:“杜公作诗,时作经济语;坡时出道根语。然坡之道,只在《庄子》与佛理耳;取入诗,既超旷,又善造快句,所以可佳。” 除了善于说理之外,苏诗的另一特色在于擅长状物。北宋何薳《春渚纪闻》卷六云:“先生尝谓刘景文与先子曰:‘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踰此者。’” 又苏轼《与谢民师推官书》云:“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作文如此,作诗又何尝不是如此?盖文思生自心源,似行云流水,随物赋形。又似风水相遭,自然成文,不可凑泊。其妙处在于得之自然,而又高于自然。这正是一个天才诗人的过人之处。一方面是高超的表达能力,能够写得出;一方面是诗中有人在,使万物皆著我之色彩。既是形似,又是神似,形神兼备,方能自成一家。 早年之作,多工于刻画者,显示了诗人灵感到来之际,及时捕捉富于诗意的生活场景的功力,其中很多是一些细节的描写。如《江上值雪,效欧阳体,限不以盐玉鹤鹭絮蝶飞舞之类为比,仍不使皓白洁素等字,次子由韵》中“野僧斫路出门去,寒液满鼻清淋漓”写出大雪天的寒冷,《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中“登高回首坡陇隔,惟见乌帽出复没”写出目送兄弟远去时的依依惜别之情,《司竹监烧苇园,因召都廵检柴贻朂左藏,以其徒会猎园下》中“风回焰卷毛尾热,欲出已被苍鹰遮”写狐兔的惊惶失措等。以譬喻来状物,尤其是苏诗之胜场。如《游金山寺》“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写落日照耀下的江面,《新城道中二首之二》“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写雨后初晴,《雪后书北台壁二首其一》“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写卧中感受雪下,皆极生动。正是因为看到了不同事物之间的联系,才能写出这些美妙的比喻,而对事物的本质获得更加深入的理解。《文心雕龙•比兴》之《赞》曰:“诗人比兴,触物圆鉴。物虽胡越,合则肝胆。拟容取心,断辞必敢。攒杂咏歌,如川之涣。”物与物之间的类比,触类旁通,如水之漫漶,所描绘的正是这样的情形。又其《海棠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纪昀评曰:“纯以海棠自喻,风姿高秀,兴象微深,后半尤烟波跌荡,此种真非东坡不能,东坡非一时兴到亦不能。”此诗以海棠写自己被贬黄州后的落寞心情,主体与客体打成一片,已不是仅仅停留在对海棠的刻画上,而是诗中有人,借题发挥。“东坡尝自咏海棠诗,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之句,谓人曰:‘此两句,乃吾向造化窟中夺将来也。’”又《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大乘佛教有宗讲“境无识有”、“一切唯心”,如此则“格物”又何尝不是在“格心”?故艺术之具有最高价值者,必兼具形似与神似,不即不离,不粘不滞。滔滔皆由心地流出,既能得写实之妙,有对客体的细致的观察,又饱含作者之生命与意趣,两者合一,如此方为上品,诗画皆然。 而在苏轼创作论中,居于核心地位的“虚静”说,集中反映在《送参寥师》一诗中:“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虚静”说一般认为来自于《庄子》,《庄子》卷五《天道》篇云:“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而《庄子》卷二《德充符》篇中,也有“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的说法。《文心雕龙》卷六《神思》篇进而提出“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将“虚静”说与创作论联系在了一起。从本质而言,“虚静”说当然比较偏向于道家的理论,但也不排除有佛教的“观心”的成份在里面。它强调的是以无生有,回到万物的本源,来观照世界。苏轼《书义•终始惟一时乃日新》中云:“物之无心者必一,水与鉴是也。水、鉴惟无心,故应万物之变。物之有心者必二,目与手是也。目、手惟有心,故不自信而托于度量权衡。”说的也是这样的道理。又据《诗话总龟》前集卷三十九:“东坡号思聪诗为《水镜集》,又作序赠之云:‘聪能为水镜,以一含万,则书与诗当益奇。吾将观焉,以为聪得道深之候。’”凡此种种,均与《东坡易传》中对“水”的表述有联系。 要言之,《东坡易传》于儒、释、道三家思想均有涉及,这与苏轼诗文中的思想倾向是一致的。而其中之“如来藏”思想,与儒家的心性论,尤其相契合。在更多的场合,苏轼用“水”这一形象来表达自己的观念,其随物赋形,以无生有,既为道家思想的生动体现,又以之来贯通三教,与苏轼的文艺思想若合符契。值得指出的是,苏轼这种融会贯通的解《易》方式,对于后代的影响是不容小觑的。明代智旭法师著《周易禅解》,以禅解《易》,诱儒知佛,即为一例,其中大量释文均直接引自《东坡易传》。故苏轼在思想、文艺方面所取得的诸种成就,本身就是三教融合的产物。而苏轼本人,亦中国古典思想、文学发展成熟期上一无可争议的代表人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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