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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词赏析 马大勇 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赏析】蒋寅先生《金陵生小言》云:“诗歌题材随时代而变,最典型者莫如宫怨、出塞二题,唐诗赋此题最盛,而至清诗绝少。”这是一个很敏锐的观察,其中原因,我们此处不谈。需要说的是,就词史发展的历程而言,边塞题材在宋代几乎是空白。除了范仲淹那首著名的《渔家傲》以外,两宋再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边塞词。这个巨大的词史空白直到纳兰性德手里才得到填补,他的塞外行吟之篇不仅数量较多,且词境壮观寥廓而兼凄怨苍凉,是清人此类词表现最上乘的一家。 康熙二十年(1681),三藩之叛底定。翌年三月,玄烨出山海关(即词中的“榆关”),至盛京告祭永陵、福陵、昭陵,纳兰扈从。本篇即作于此时。词以“山一程,水一程”六字叠韵发端,是此调正体,而全用口语组织,予人自然奔放之感,为下文“夜深千帐灯”五字拓开地步。此五字粗看亦寻常,细味之则朴素中兼有气象万千,为他人累千百字所刻画不到。所以王国维《人间词话》对此深致推奖云:“‘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体味甚是,也足见纳兰此句之地位。 下片作者情绪陡转。在“千帐灯”下,词人倾听着一更又一更的风雪之声,不禁想起“故园”,唤起“乡心”,从而辗转难寐了。此数句字面亦寻常,意思却很不一般。所谓“天涯行役苦”,大家都容易理解,可是纳兰现在乃是扈从皇帝“巡幸”途中,本该意气风发、耀武扬威才是。他却偏偏作此小儿女态度,恋起家来!其深心视此等荣耀为何如即可以想见矣,按其底里,真正是“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采桑子"塞上咏雪花》)。难怪索隐派的红学家们以为贾宝玉的原型乃是此君呢。 清平乐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倦倚玉阑看月晕,容易语低香近。 软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天涯。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 【赏析】在纳兰短暂的生命中,其爱情经历也是颇染上些神秘而凄美色彩的。民国蒋瑞藻《小说考证》引《海沤闲话》云:“纳兰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宿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裟,果得一见彼姝,而宫禁森严,竟如汉武帝重见李夫人故事,始终无由通一词,怅然而去。”此类轶事大抵演义成分居多,不可信,但纳兰某些词篇里带着那种温馨甜蜜与怅惘凄苦相交织的初恋情怀确属事实,作为背景视之亦无大妨碍的。如本篇,上片写幽会,下片写离别,忽而微笑依偎,忽而孤栖零落,起伏跌宕的心绪中弥漫着一种烟水迷离的感伤之美,确是这类题材的上佳之作。 在小令词牌中,《清平乐》属易学难精的一个。其上片四仄韵,句法为四、五、七、六;下片三平韵,皆六字句,从而抑扬有致,又兼具错落整饬之美。要写得轻倩流美,如溪水淙淙,又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才是上品。本篇不徒音律谐妙,其铸语如“风鬟雨鬓”、“容易语低香近”、“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等亦极飞扬俊逸,不让晏小山专美于前,识者自能辨之。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赏析】纳兰爱妻为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康熙十三年(1674)十八岁时与容若结缡。两人伉俪情笃,琴瑟音通,可惜卢氏三年后即去世,年仅二十一岁。叶舒崇撰卢氏墓志云:“抗情尘表,则视若浮云;抚操闺中,则志存流水。于其殁也,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多”,足见其凄咽深挚的心谊。纳兰当仕途得意而文名震动海内之际,爱妻逝去带来的心灵创伤至为沉痛,“侧帽”风流顿成“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惨苦。此为其词风播迁的一大关捩,读者不可不知。 本篇为亡妻题照,当作于卢氏殁后不久,一片深情,和血和泪,真令人不能卒读。开篇“泪咽却无声”五字突兀而起,丝毫不假铺垫涂饰,一下子攫住读者心底脆弱的部分。对着遗照,无声咽泪,想起与爱妻结缡以来,正是自己走入仕途的“上升期”,奔竞劳碌,扈从侍卫,以至少有时间与爱妻相伴相守,如今生死暌隔,怎不痛悔自己的“薄情”!词人“悔薄情”,我们却从中看到他感人肺腑的深情和多情。“凭仗”三句进入“题照”主题,“盈盈”二字兼有多层意思,既指图中卢氏姣好的态度,又指摇曳飘荡的伤情,不作意于笔墨而自然入妙。“一片伤心画不成”七字乃词人深心无限伤痛酿酵而得,与陈维崧“一幅生绡泪写成”之句各极其妙,同为千古名句。至此,小词达到第一个高潮。 下片“别语忒分明”五字承上“伤心”而来,此为最伤心的一刻。那温柔的、荏弱的最后叮咛当然会一遍又一遍地在“午夜”的“鹣鹣梦”中回荡,令人迷幻和痛楚。可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鹣鹣梦”(鹣鹣,比翼鸟——笔者注)又岂能长久?不是很早就醒来了吗?这句以“早醒”煞尾,下句即惊人地指出“卿自早醒侬自梦”:逝去的人原来是早醒的人,活在世上的人却在梦寐。这该是一个怎样无聊无味的人间!此句不无道家哲学的根源,但又是与纳兰此际的心境特别契合的,因而令人无比惊悚地将词人的悲悼情怀最深切地表现出来,也将全篇推向催人肺肝的第二个高潮。 临江仙·寒柳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赏析】这首作品是纳兰集中得后人推誉最力的佳作之一,不但多种选集阑入,陈廷焯甚至作出“言之有物,几令人感激涕零”之“压卷之作”的崇高评价。“压卷”与否姑且不置论,“言之有物”则可以作点简单分析。 咏物为古典诗词之大宗,而原其宗旨,“物”本是外壳,是媒介,抒情才是本质,是核心。所以咏物之作要求摹写神理而不能徒赋形体,同时还要不粘不离,保持一个恰好的分寸。以此绳衡这首小词,在“层冰积雪摧残”、“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等句刻画出那婀娜杨柳的“寒意”之外,词人更着重“摧残”、“憔悴”、“梦断”、“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的情感的抒写,亦将他复杂凄咽的内心感受特别深曲又特别准确地传递出来。写寒柳而字里含情,弦外有音,此之谓“言之有物”。 还要深思一层,“言之有物”之“物”究竟能否落实呢?有文章指出这首词借咏柳而寄寓对亡妻的哀思,实亦即悼亡之作。作为一种猜测容或可以,但作为学术研究,在本篇不能肯定作年在其妻逝世之后的情况下,则不可以武断地这样定论。如果说里面寄托有纳兰一贯婉转哀凉的身世之感,那也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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