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扬之水 于 2018-7-27 13:57 编辑
【琴心诗话】(九) 断带之咏 二、文本之谜 中国古代的诗歌,有许多篇什我们现在是很难以完全读懂,原因有许多方面,其中年代久远是最主要的原因。因为年代的久远,很多地名、物名、语言以及特定称谓都与现在不相同,虽然历代考据之学为我们提供了了解的可能性,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借助考据来获得对事实的准确认识,《诗经》、《楚辞》中不是有很多现在还难以完全理解的篇目吗?李贺的长吉体和李商隐的一些诗歌正是这样的作品。然而,我们又很想真正地去完全解读这样的作品,因为作品写的很美,对我们有着谜一般的吸引力。 李商隐的《燕台四咏》是爱情诗是确定无疑的,诗作按季节顺序来写,表达诗人对“桃根桃叶”两姊妹无尽的思念和牵挂,哀婉动人,凄迷感伤。深情若此,试问自古以来,能有几人有如此情深?用情沉度不遑《关雎》和《蒹葭》,而比两篇更为讳莫如深。 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遍相识。 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 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愁将铁网罥珊瑚,海阔天宽迷处所。 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研丹擘石天不知,愿得天牢锁冤魄。 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琤琤佩。今日东风自不胜,化作幽光入西海。 前八句是说诗人在冉冉春光的小路上寻找昔日的芳影但是几天以来都没有见到,诗人觉得自己就像蜜蜂和蝴蝶一样找遍了所有的枝条,看见的只是与从前一样的繁盛的桃花,但自己与伊人各在天涯,何其遥远,留下的只有像丝絮一样的烦乱的失落的心情。“娇魂”形容思念的女子的芳魂。“高鬟”是描写昔日情人梳的发髻,“桃鬟”是描写桃花盛开的样子,在寻找之中,诗人恍惚之间似乎看见了情人站在桃树下笑妍如花。“雄龙雌凤”是用来比喻自己和情人,“杳”是悠远之义,“何许”是诗人在问,向天问,伊人在哪呀? 中间八句是抒写诗人心中无尽的思念。“醉”、“梦断”、“愁”、“迷”、“冤魂”等词极尽写出诗人神情恍惚、失魂落魄、苦不堪言的情态。“衣带无情有宽窄”因思念而形体消瘦,衣带渐宽,“映帘梦断闻残语”梦中惊醒后似乎听到了情人曾经的话语,”愁将铁网罥珊瑚”自己的惆怅要用“铁网”才能网住,可是上天却不能体会自己那颗“研丹擘石”一样的坚不可摧的心。诗人又在问,天南海北,伊人在哪儿呀!用情之深,天可怜见。 后四句的前两句是回忆情人昔日的穿着,是在诗人恍惚迷离之中的梦幻之思,后两句是表达诗人难以忍受这没有伊人的春光,自己愿意化作一缕幽光沉入冰冷的西海。 对于这首诗,只能做大体上的解读,其中有一些词用得晦涩难懂,不知何意。比如为什么把自己和情人比作“雄龙雌凤”?“铁网罥珊瑚”用来写内心的愁,为什么这样说?“天牢锁冤魂”是何意?“化作幽光入西海”具体怎么解释,“西海”何所指? 前阁雨帘愁不卷,后堂芳树阴阴见。石城景物类黄泉,夜半行郎空柘弹。 绫扇唤风阊阖天,轻帏翠幕波洄旋。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 桂宫流影光难取,嫣薰兰破轻轻语。直教银汉堕怀中,未遣星妃镇来去。 浊水清波何异源,济河水清黄河浑。安得薄雾起缃裙,手接云輧呼太君。 前四句大意是说帘外大雨如倾,就像自己心中的愁思一样。在雨雾之中看见后堂的几棵繁阴的桃树,不觉又想起伊人所在的石城,自己之前去那里找过,但是没有找到,石城的景物对语诗人来说就像是黄泉的景象。思念到深夜,独自一个人在空空的夜里弹着名贵的柘木制作成的琴(也可以理解为夜半时分,自己在院子里独自一个人手扶柘木枝,因思念而无法入眠)。 中间八句是想象情人在夜里的情形。大意是说月色进入伊人的闺中,伊人手摇绫扇在月光的迷离之中互相轻声说着话,听着深夜子规鸟凄凉的叫声。“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句是诗人在暗问,这样凄凉的夜晚,你们有人陪吗?江南的烟瘴之地应该有木棉花在悄悄开放吧?“直教银汉堕怀中,未遣星妃镇来去”是诗人设想,即便银河坠落人间,天上的织女星却不能自由地与情郎相会,隐含自己不能与情人相会,比天上的织女和牛郎还悲哀(有人就此句认为,此诗写于七夕之夜)。 后四句前两句是比喻自己与情人的分离就像济河之清水与黄河之浊水一样永不再一起。也有人认为,这里的“浊水”用来比喻动荡污浊的政治形势,“清水”比喻自己对情人的情感。两种理解,似乎都有牵强之感。后两句是诗人幻想迎接伊人的到来的情景,薄雾邈邈,缃裙飘飘,情人乘坐仙人的銮驾从空中而来,诗人张开双臂迎接。 笔者查阅了许多资料,力求从字面上去解读诗句意思,但是,完全按字面解释,有许多不通之处,只能勉强理解大意。像“类黄泉”、“空柘弹”、“银汉堕怀”、“星妃镇来去”、“浊水清波何异源,济河水清黄河浑”、“手接云輧呼太君”到底何意?太难以理解了,真是谜一般费解! 月浪衡天天宇湿,凉蟾落尽疏星入。云屏不动掩孤嚬,西楼一夜风筝急。 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 金鱼锁断红桂春,古时尘满鸳鸯茵。堪悲小苑作长道,玉树未怜亡国人。 瑶琴愔愔藏楚弄,越罗冷薄金泥重。帘钩鹦鹉夜惊霜,唤起南云绕云梦。 双璫丁丁联尺素,内记湘川相识处。歌唇一世衔雨看,可惜馨香手中故。 《秋》诗全篇都是对女子现时情境的想象。先想象她秋夜含愁独坐,相思念远;再想其零落南荒之地,孤寂凄冷;最后又想象她秋夜弹琴,衣衫冷薄,怀思旧情,独对爱情旧物,潸然泪下。 前八句是说伊人在秋夜独自感受月光的清寒,看着月儿慢慢落入西山,天空的疏星和北斗时隐时现。西楼的风使得夜里的古筝之声更加伤悲,心虚不宁,黛眉频皱。在针绣上想要寄托相思,但最终留给自己的只有满腔的幽怨之情。 中间四句紧承前八句,在刺绣上绣上了金色的鲤鱼和红色的桂树,想以此寄托自己的相思之情,但是想到自古以来锦帕衣绣上的鸳鸯对于思妇而言最终都是布满尘灰的结局,于是干脆起身在小苑的小径上独自行走打发无眠的秋夜,可是苑内的树木从来不会怜惜满怀哀怨的人。 后八句继续想象伊人在秋夜里身着单薄的衣襟弹琴、睹物流泪的凄凉情景,连鹦鹉也被秋夜的霜色所惊,何况夜不成寐的伊人呢! 此诗中,有几处诗语很难理解明白。“天宇湿”何意?难道是说月夜中有小雨,乃或是说秋夜的月光就像天空中有水一样清寒湿漉?“风筝急”何解?夜里不可能有风筝,应该是弹古筝是因秋夜的风而使得伊人心情繁乱,未成曲调吧。“金鱼锁断红桂春”是说刺绣上织的图案是金鱼和红桂树吗?“玉树未怜亡国人”中“玉树”何解?又为什么提到“亡国人”?难道与陈朝的《玉树后庭花》有关?可明明伊人不是亡国人呀,为什么要这么说?“歌唇一世衔雨看”一句中“衔雨看”是什么意思?是伊人“梨花带雨”流泪了吗?真是奇怪,为什么有这么多似通非通的诗句? 天东日出天西下,雌凤孤飞女龙寡。青溪白石不相望,堂上远甚苍梧野。 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浪乘画舸忆蟾蜍,月娥未必婵娟子。 楚管蛮弦愁一概,空城罢舞腰支在。当时欢向掌中销,桃叶桃根双姊妹。 破鬟倭堕凌朝寒,白玉燕钗黄金蝉。风车雨马不持去,蜡烛啼红怨天曙。 《冬》诗首点时令及对方失侣孤居,次言双方如青溪小姑与白石郎之相隔遥远;复想其身处孤冷之境,芳心已死,爱情幻灭;然后又转忆佳人之美,远胜嫦娥,而今唯独处空城,歌舞早歇,唯余纤腰,当年姊妹二人联袂而舞之欢早已烟消云散。最后想象女子在风雨冬夜独对残烛,空流红泪,直到天明;而破鬟松散,倚坐朝寒,容颜亦非往昔。 在这首诗中,“ 雌凤孤飞女龙寡”与《春咏》中“ 雄龙雌凤”的用法一样,都是把伊人比作“ 雌凤”,那么“女龙”是女中之龙(优秀杰出)之意吗?“ 青溪白石”是用《乐府诗集》中《神弦曲》之《白石郎曲》和《青溪小姑曲》的白石郎与青溪小姑的传说典故。“ 苍梧野”应该采用的是舜帝死在苍梧,娥皇女英思念之泪成斑竹的典故。两个典故都是尽力衬托伊人思念之悲伤。“芳根中断香已死”句是比喻,一则说冬天的花凋谢了,花香已逝去,用来比喻伊人内心失望和伤心。“月娥未必婵娟子”怎么解释?难道是说月中仙子未必是嫦娥,用在此诗中是何意?“ 风车雨马不持去”怎么理解?“ 蜡烛啼红怨天曙”一句应该与杜牧诗“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有异曲同工之妙。 叶嘉莹所说:“这种作品,好像是一种在梦幻中的心灵之呓语,原来就不属于人类理性之解说分析的范围之内。”(《迦陵论诗丛稿·旧诗新演》) 愚以为,叶教授真正说出了对《燕台四咏》解读时的感觉,就像对长吉体诗歌和《锦瑟》解读一样,不必或很难从理性上对这类诗歌进行逐字逐句的全面解读,因为诗人写得太晦涩难懂了,我们只要能理解这类诗歌的大意即可。至于每一处字词的使用在事理上的合理性就不必也不太可能完全弄得清楚。正因为这样,这些作品对于读者来说才具有永远的审美内涵,吸引读者不断地去阅读,每一次似乎都能有新鲜的感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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