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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词十法》（六） 任中敏 要知某调、某句、某字是务头，可施俊语于其上,后注于定格内。 按务头之说，周氏首先标之，后人皆沿袭其大意，而实不知其究竟也。至王骥德始释之曰：“凡曲遇揭起其音，而宛转其调，如俗之所谓‘做腔处’，每调或一句，或二三句，或二三字，即是务头。” 清李渔继释之曰：“凡一曲中，最易动听之处是为务头。”据此，可知务头者，初则纯为音调中事，并非文字中事也。《曲律》又曰：“是调中最紧要句字。”又曰：“古人凡遇务头，辄施俊语，或古人成语一句 其上，否则诋为不分务头，非曲所贵。”明宁王权号涵虚子，有《务头集韵》三卷，全摘古人好语以辑成者，惜已不传。据此又可知务头一物，继由音调之事，寖假而为文字之事矣。周氏言“可施俊语其上”者，谓音调之美与文字之美，必令凑合而相得益彰，勿使参差而两俱减色也。而方以智《通雅》中论务头，谓指“为施俊语，亦非。盖谓其发声处当用阴阳字之类”。方氏原语近日长洲吴瞿安先生 《顾曲麈谈》中论例此事，乃专主三声与阴阳之说，其词曰： 务头者，曲中平上去三音联串之处也。如七字句，则第三、第四、第五之三字，不可用同一之音。大抵阳去与阴上相连，阴上与阳平相速，或阴去与阳上相速，阳上与阴平相连，亦可。每一曲中，必须有三音相连之一二语，或二音相连之一二语，此即为务头处。周氏谓“要知某调、某句、某字是务头”者，盖填词家宜知某调、某句、某字是务头也；换言之，谓 当先自定以某句、某字为务头，而为之定去上，析阴阳也。又谱中谓“可施俊语于其上”者，盖务头上须用俊语实之，不可拘牵四声阴阳之故，遂至文理不顺也。 据此，学者倘一时不辨何处为务头者，但看曲谱中某调注明某某字必当去上、去平、上平、去上平等等，不可移易者，即知是该调声音美听之处；填词时若严守之，而文字又务求精警，务令声文合美，则虽不悉中为务头之处，要亦相去不远矣。且此等处文字纵或不能精警，至少亦必力全文理舆文意，万勿因其阴阳平仄之拘牵，而遂文理不顺，反令声文两事，成一妍媸错配情形，是宜切戒者也。 除上列王、李、方、吴四家之说外，如明人杨慎、王世贞，清人黄 瓯、谢章铤、刘熙载、杨恩寿，近人王季烈、童斐等，俱各有说。惟王、童两家赞助吴说，馀均不知究竟。兹并王、李馀意，罗列如次，以广参校。 王世贞《曲藻》曰：“杨用修乃谓‘务头是部头’，可发一笑。”按杨氏原语待考。《通推》云:“教坊有部头，有色长。升庵曰‘周德清误呼部头为务头’，可笑也。”是杨氏笑人者，因疏于考订，又复为人所笑矣。 王骥德《曲律》论务头第九曰： 务头之说，《中原音韵》于北曲胪列甚详，南曲则绝无人语及之者。然南北一法，系是调中最紧要句字。《墨娥小录》载务头调侃曰“喝采”。又词隐先生尝为余言，吴中有“唱了这高务”语，意可想矣。旧传〔黄莺儿〕第一七字句是务头，以此类推，馀可想见。古人凡遇务头辄施俊语，或古人成语一句其上，否则诋为不分务头，非曲所贵，周氏所谓“如众星中显一月之孤明”也。涵虚子有《务头集韵》三卷，全摘古人好语，辑以成之者。弇州嗤杨用修谓务头为部头，盖其时已绝此法。余尝谓词隐《南谱》中不斟酌此一项事，故是缺典。今大略令善歌者取人间合律腔好曲，反覆歌唱，谛其曲折，以详定其句字，此取务头一法也。 按此种取务头法，乃完全以音为准，不顾文字，于义尚乖，“众星中一月孤明”之语见下文定格中。 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音律第三曰： 填词者必讲务头，然务头二字，千古难明。《啸馀谱》中载务头一卷，前后胪列，岂止万言，究竟务头二字，未经说明，不知何物。止于卷尾开列诸旧曲，以为体样，言某曲中第几句是务头，其间阴阳不可混用，去上、上去等字不可混施。若迹此求之，则除却此句之外，其平仄、阴阳，皆可混用混施而不论矣。又云某句是务头，可施俊语于其上。若是，则一曲之中，止该用一俊语，其馀字句皆可潦草涂鸦，而不必计其工拙矣。予谓务头二字，既然不得其解，只当以不解解之。曲中有务头.犹棋中有眼.有此则活，无此则死。进不可战，退不可守者，无眼之棋，死棋也；看不动情，唱不发调者，无务头之曲，死曲也。一曲有一曲之务头，一句有一句之务头，字不聱牙，音不泛调，一曲中得此一句即使全曲皆灵，一句中得此一二字即使全句皆健者，务头也。 按李氏所述，徒然费辞，全不切实，明知祇当以不解解之，而仍作种种曲解者，何哉？ 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曰： 康熙中，闽县黄御卜名瓯著《数马堂问答》，中亦有论词一则，略云，“余与友人拈韵作词，因论词要务头上用韵嘹亮，学者苦不知务头为何物，亦从无有分明指出者。李笠翁乃以为词之有务头，犹棋之有眼，有此则活，无此则死。信如此言，则务头原无定位，惟佳句之所在便是务头矣，非也。窃谓务头乃词中顿歇之处，千里来龙，聚于环抱之地。盖于务头上用字嘹亮，则馀韵悠扬，不致板煞，而有联络贯串之妙”。余按此说尤非。务头言声，非言辞也。如李之说，是词中之紧句；如黄之说，是词中之主意。均于务头名义不合。南海梁章冉廷楠《曲话》云：“《中原音韵》于北曲之务头，胪列甚详，而南曲绝无道及。《啸馀谱》载务头一卷，究未析明。笠翁谓‘既不得其解，当以不解解之’，‘不得为谜语欺人者 所惑’，此说良当。”然余谓《九宫谱定》云“凡曲遇揭起其音，而宛转其调，如俗之所谓做腔处，即是务头”，其论虽创而实确也。君徵《度曲须知》内有“字头辨解”一篇，字头即务头，所谓“字端一点锋芒，见乎隐、显乎微也”。又云：“善唱则口角轻圆，而字头为功不少；不善唱则吐音庞杂，字疣著累偏多。” 按黄氏谓务头乃词中顿歇之处，谢氏谓务头乃字头，言声不言辞，均非。《啸馀谱》所载，即本书之定格四十首，前人不察，皆若以为《啸馀》所载一卷，又出周书之外者，实谬。《九宫谱定》所云，实引王氏《曲律》之语。《度曲须知》所谓字头，乃指度曲时每字发音之始，与务头何涉？ 刘熙载《艺概》曰： 辨小令之当行与否，尤在辨其务头。盖腔之高低，节之迟速，此为关锁。故但看其务头深稳浏亮者，必作家也。俗手不问本调务头在何句、何字，只管平塌填去，关锁之地既差，全阕为之减色矣。 按刘氏以务头为腔之高低、节之迟速之关锁，似是而非。 杨恩寿《词馀丛话》曰：“入声派入三声，即《中原韵》务头也。” 按此语全然不根，乃杨氏信笔妄书之处。其《续话》又曰： 务头二字，千古难明，《啸馀谱》辨论万言，都为一卷，非不详晰，究竟莫定指归。尾卷援引旧曲，言某曲中第几句、第几字是务头，其间阴阳不可混用，上去、去上不可乱施，似乎是一定之体矣；而或同此曲也，亦有不必尽然者，岂施于此套中则此句第几字为务头，施于彼套中则此句第几字即非务头耶？诚然，则有定仍无定也。笠翁谓曲中有务头犹棋中有眼，此论最确。有眼则活，无眼则死，稍知布子者无不知之。然必拘拘何著是眼，当下子之初，虽国手不知也。必待数著数十著，不必有心作眼，而自然有眼矣。填词者非不知“看不动情、唱不发调”，无务头之死曲亦犹无眼之死棋，使必欲于某句安务头，其去甫下子即定何著是眼者几希。须知一曲有一曲之务头，一句有一句之务头。一曲中得此一句使全曲皆活者，即一曲之务头也；一句中得此数字使一句皆活者，即一句之务头也。由是推之，不独曲有务头，凡诗词歌赋以及时文古文，莫不有务头，可意会不可言传也。余尝谓曲之定格，人籁也；曲之务头，天籁也。陶令不求甚解，神于解矣。 按杨氏至此方知务头不是入派三声，但误于李说，所知者终不过是棋眼难下、天籁神解，种种浮词而已，真所谓“莫定指归”者矣。再《啸馀谱》并无于务头辨论万言都为一卷之事，后人此误，亦都本于李氏，而绝不一察虚实，真不可解。 王季烈《螾庐曲谈》曰： 南北曲有所谓务头者，余初见之于《北宫词纪》凡例，引周德清论云“要知某调某句某字是务头，可施俊语于其上”，注云：如小令〔寄生草〕“长醉后”一阕内，“虹霓志”、“陶潜是”是务头，中略〔红绣鞋〕“叹孔子”一阕内，“功名不挂口 ”是务头。嗣见《桃花扇》“传歌”折宾白，旦唱“雨丝风片”，净云：“又不是了，‘丝’字是务头，要在嗓子内唱。”既又见《闲情偶寄》云：“凡一曲中最易动听之处，是为务头。”将数说寻绎再四，迄不得务头二字之解。遍询度曲家， 亦无知者。及见吾友吴瞿庵，始谓务头者即平上去三音相联而阴阳不同之处，如阳去阴上相连，或阳上阴去相连，或阳平阴上相连，或阴平阳上相连，皆是务头。准此说，则〔寄生草〕末句“但知音尽说陶潜是”，“尽说陶”三字为阳去阴上阳平相连，〔红绣鞋〕之“功名不挂口”句，“名”“不”二字为阳平阴上相连，〔皂罗袍〕之“雨丝风片”句，“雨”“丝’’二字为阳上阴平相连，故皆为务头。至周氏云“要知某调某句某字是务头，可施俊语”者，谓每一调中，必须有某句某 字是务头，并当施以俊语。盖务头大都在调之末句，或其中间吃紧之处，于此必须用俊语，不可轻率。“可施”之“可”字，当作“宜”字解。至“雨丝风片”之“丝”字，隶支时韵，唱时声宜从齿缝出，不可张口出声，故云要在嗓子内唱，实与务头无涉。孔氏不解务头二字之义，而将“雨丝”为务头，与“丝”字不可出声唱，二事误并作一事，遂使学者益滋疑惑。余谓《北词广正谱》所注上去不可移易之处，与《南曲谱》所注某某二字上去妙、某某二字去上妙，凡此皆宜用务 头之处。于此施以俊语，则词采音节，兼擅其长，诵之是佳句，唱之亦是妙音，李氏所谓“最易动听”者此也。 童伯章先生《中乐寻源》下曰： 曲调之声情，常与文情相配合，其最胜妙处.名曰“务头”。《中原音韵》云:“要知某调某句某字是务头，可施悛语于其上。”《桃花扇》“传歌”折,香君唱〔皂罗袍〕之“雨丝风片”，昆生云“错了，‘丝’字是务头”。务头之说，今度曲家少有言之者，吴瞿庵先生云：“凡务头字于两字或三字相联，其平仄不同，阴阳不同，如阳去阴上相联，或阳上阴去相联，或阳平阴上相联，或阴平阳上相联，皆是务头。”准其说以验古曲，如《中原音韵》之〔寄生草〕曲末句云“但知音尽说陶潜是”，注明“陶”字是务头。按“尽”字阳上声，“说”字入作 去，属阴去声，“陶”字阳平声，此阳平与阴去相联也。《牡丹亭》之 〔皂罗袍〕曲“雨綵风片”，“丝”字是务头。“雨”字阳上声，“丝”字阴平声，此阴平与阳上相联也。瞿安之说，可谓独发其秘。顾吾谓务头之必取平仄阴阳不同者，中实有故。文字而用之于歌唱，其情趣大半在延长之馀音中，此延长之馀音，字头已属过去之迹，惟字腹现前，而字腹祗有韵与阴阳之分，两字相联，四声阴阳不同，唱者听 者，皆极分明，于此而用俊语，可以显出其俊。沈约四声，自诩为入神之作，所以分四声者，为如此则抑扬有节，文词可诵也。瞿庵之论务头，于四声之中，又分阴阳，为如此而抗坠自然，文词可歌也。其说较休文更进一步矣。《中原音韵》谓“要知某调某句某字是务头，可施俊语于其上”，此指曲调音节之务头.欲作曲者以俊语配之也。瞿庵谓“字之四声阴阳不同是务头”，此指作曲者文字之务头，必如此而后可与曲调之务头相配也。《闲情偶寄》云：“凡一曲中最易动听之处是为务头。”盖胜妙之声情，配以胜妙之文情，宜乎其动听也。顾一曲之中，不能字字皆务头，何也？曰：众山环抱，秀出一峰，绿叶扶持，艳标一蕊，惟以其少，愈显其妙，数见反不鲜矣。贾 谊《过秦论》上前半平叙，后半千回百折，至结末乃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一语，令人猛省，此亦文章中之务头也，解此可以言文情矣。 按务头为曲中声文并美之处，其说至王、童两家乃益著。前人之疑为部头、字头，以为最紧要之句字，词中顿歇之处、关锁之地，喻为棋眼、天籁，众说纷纭，俱可以此说一举而廓清之矣。“陶潜是”三字，两家所认上去不同，按之《中原音韵》，王是童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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