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 发表于 2024-5-6 06:13

令词请赏选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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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词请赏选录(一)作者/陈友冰菩萨蛮 温庭筠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词牌知识见“历代令词清赏”之一“敦煌曲子词·枕前发尽千般愿”  温庭筠(约812—866)本名岐,字飞卿,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东南)人。关于温庭筠的生年,史籍无载。温集旧注断为唐穆宗长庆四年(824年),温庭筠夏承焘《温飞卿系年》以为生于元和七年(812年)。陈尚君《温庭筠早年事迹考辨》云生于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年)。梁超然《唐才子传校笺》同意陈尚君所考。以温庭筠生于贞元十七年算,卒于咸通七年(866年),则他享年66岁。  温庭筠是唐初宰相温彦博之后裔。到了温庭筠的时候,其家世已衰微。温庭筠少敏悟,自幼好学,苦心研习,除了善鼓琴吹笛外,尤长于诗词。《旧唐书》本传中说他“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温庭筠与宰相令狐绹之子令狐滈友好,经常出入于相府。又与宰相段成式颇睦,两人互通诗文,并辑为《汉上题襟集》。温庭筠之女为段成式之子段安节之妻。所以生活上并不窘迫。但为人恃才不羁,行为放浪。又好讥刺权贵,多犯忌讳,取憎于时。唐文宗开成四年(839),温庭筠将近40岁时开始应举,未中,只在京兆府试以榜副得贡,连省试也未能参加。究其原因,大约是受宫中政治斗争之害。因为杨贤妃的谗害,庄恪太子李永左右数十人或被杀,或被逐,沙汰殆尽,随后庄恪太子不明不白地突然死去。温庭筠被卷进这起政治斗争中,没受灾祸已算不错了,哪还指望中进士。在他步入科场前,便注定了不能及第的命运。以后多次考进士均落榜,一生沉抑下僚,很不得志。《旧唐书》“本传”中说他“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只认过随县尉、方城县尉,官终国子监助教。  温庭筠为人文思敏捷,孙光宪《北梦琐言》说温庭筠“才思艳丽,工于小赋。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故时人称之为“温八叉”。精通音律。工诗,其诗清婉精丽、语言工炼,备受时人推崇,内容多写闺情和羁旅行役,以《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传颂于世。温庭筠的诗,写得《商山早行》诗之“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更是不朽名句,千古流传。相传宋代名诗人欧阳修非常赞赏这一联,曾自作“鸟声茅店雨,野色板桥春”,但终未能超出温诗原意。诗集中少数作品对时政有所反应。与李商隐齐名,时称“温李”,但其成就无论从思想内容上还是艺术形式,都不如李商隐。温又与李商隐、段成式文笔齐名,时称“三十六体”。温庭筠词作成就最高,贡献也最大。他是第一位专力于“倚声填词”的词人,其词多写花间月下、闺情绮怨,注重词的文采和声情。词风婉丽、情致含蕴、辞藻浓艳。词风上承南北朝齐、梁、陈宫体的余风,下启花间派的艳体,是民间词转为文人词的重要标志。形成了以绮艳香软为特征的花间词风,被称为“花间派”鼻祖,现存的《花间集》300首,其中66首为温词,并列为篇首。其艺术成就在晚唐诸词人之上,在词史上,与韦庄齐名,并称“温韦”。对五代以后词的大发展起了很强的推动作用。后世词人如冯延巳、周邦彦、吴文英等多受他影响。可以说,词这种文学形式,到了温庭筠手里才真正被人们重视起来,随后五代与宋代的词人竞相为之,终于使词在中国古代文坛上由涓涓细流成为滔滔江河,温庭筠的开拓之功,不可磨灭。因而也赢得后代词家的高度揄扬。如:王拯《龙壁山房文集忏庵词序》云:词体乃李白、王建、温庭筠所创,“其文窈深幽约,善达贤人君子恺恻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论者以庭筠为独至”;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词有高下之别,有轻重之别。飞卿下语镇纸,端己揭响入云,可谓极两者之能事。”;张惠言《词选》云:“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信然。飞卿蕴酿最深,故其言不怒不慑,备刚柔之气”。“花间极有浑厚气象。如飞卿则神理超越,不复可以迹象求矣。然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刘熙载《艺概》更云:“温飞卿词,精妙绝人。”  温庭筠诗词集,据《新唐书·艺文志》,当时曾有《握兰集》三卷,《金荃集》10卷,《诗集》5卷,《汉南真稿》10卷,又有与段成式、余知古等人诗文合集《汉上题襟集》10卷,知其创作颇丰,可惜其集不传。今所见温庭筠之诗词,为《花间集》、《全唐诗》、《全唐文》中所保存者。现存诗310多首,有清人顾嗣立校注的《温飞卿集笺注》以及清人曾益等人的《温飞卿诗集笺注》。现存词有王国维所辑的《金荃词》收70首,林大椿汇集的《唐五代词》录温词70首。  作为晚唐著名诗人、中国词史上关键人物,温庭筠诗文集的亡佚,是十分令人痛惜的,实在是古典文学宝库中的一大损失。不但诗文集亡佚,连有关温庭筠的重要史料也亡佚了,以至如今难以考知温庭筠的详细情况,《唐才子传》所载温庭筠传,也时序颠倒,舛错支离。虽经有关专家的研究,也只能知其大概。就其原因,可能是由于不是显宦名儒,不入正史本传;又行为孟浪,不入正统文人法眼,文史笔记亦少有记载,这真令人扼腕长叹。  温庭筠的《菩萨蛮》乃是词史上一段丰碑,也集中代表了其词作成就。而这首《小山重叠金明灭》被列在十四首中第一首,就其艺术成就来说,也确实堪称十四首第一。词中描叙一位闺中思女,从起床、梳妆直至穿衣照镜等一系列动作,从中暗示她的身份处境和情思。大概是为了适应歌伎在贵族或宫廷歌唱表演之需,也为了适应上层贵族贵族歌宴场面和审美情趣,词中把妇女的容貌写得很美丽,服饰写得很华贵,体态也写得十分娇柔,仿佛描绘了一幅娇慵的唐代仕女图。  词的上片,写床前屏风的景色及梳洗时的娇慵姿态;下片写妆成后的情态,暗示了人物孤独寂寞的心境。全词通体一气。精整无只字杂言,所写只是一件事:女人起床后的梳洗打扮,但通过这梳洗打扮却委婉含蓄地揭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并成功地运用反衬手法。鹧鸪双双,反衬人物的孤独;容貌服饰的描写,反衬人物内心的寂寞空虚。精心设计又精湛表达,确是作者的词风和艺术成就的代表之作。  上片,写床前屏风的景色及梳洗时的娇慵姿态。先从居室内的陈设一架屏风写起:这是一架山水屏风俗称“小山屏”。画上重叠的山峦在朝阳的辉映下金光闪闪,明灭不定。这显然是在暗示这位思妇的身份,是位富贵人家的妇女。因为这架屏风就很贵重,它的画面制作采用的是“螺钿”工艺,即将贝壳片螺钿镶嵌到画面之中,同时用铜线作为勾连的线条。更贵重者则用金线。有的也用云母石作质材,如李商隐的名作《嫦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其屏风画面的填充料就是云母石。但无论是贝壳片或云母石,都是取其五彩斑斓,而且组成的图案花纹会随着照射光线角度的不同,而发出不同的光彩。螺钿镶嵌的木器漆画起源很早,相传源于商朝,至唐代已达到成熟工艺技法非常丰富法,已可分为“硬钿、软钿与镌钿”多种技法。其中的“软螺钿”是将螺贝制成薄如纸片,底面衬上各种色彩,更能产生一种透色效果。这位贵妇卧室内的屏风可能就是“软螺钿”外加金线作为勾连,这样在朝阳下才会“小山重叠金明灭”。但也有人认为这样解释不对:“小山”不是屏风而是唐代眉样,所谓“小山眉”。“重叠”是皱眉头的样子。作者认为:“旧解多以小山为屏,其实未允。此由(1)不知全词脉络,误以首句与下无内在联系;(2)不知“小山”为专词,误以为此乃“小山屏”之简化。又不知“叠”乃眉蹙之义,遂将“重叠”解为重重叠叠。”我倒是以为,此番新解倒真正是“未允”。因为:(1)作者只知“小山”为专词“小山眉”的简称,殊不子“小山”更是专词“小山屏”的简称;(2)能否将眉头皱的如“小山”,如何能使眉头“金明灭”?故只好解释为“眉上涂的颜料有的掉了,因此金光有明有灭”(3)温庭筠词中的女性都是异常美艳的,这首词也不例外,下面的“鬓云欲度香腮雪”“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都是明证。唯独首句就将眉头皱的如“小山”,“眉上涂的颜料有的掉了”同后面形象也协调不起来。更可况,这种解释同温词风格尤其是这首词含蓄暗示的特色不相吻合。这是为贵族妇女,首句“小山重叠金明灭”就是暗示其身份。北宋词家晏殊曾称赞白居易善写富贵气象:“晏元献公(殊)喜评诗,尝云:‘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未是富贵语,不如‘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此善言富贵者也”(欧阳修《归田录》)。温庭筠亦是善写富贵的高手,不直接写这位贵族妇女的八宝珠簪、钿头云篦,而用“小山重叠金明灭”来暗示,这和结尾处用绣罗襦上的“双双金鹧鸪”来暗示自己的独处和孤单是同样手法,这也符合温词惯用的含蓄手法。另外,在结构上,用朝阳照射到金光明灭的螺钿上,与后面的“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也形成呼应,当然又是暗示。这里姑且不提,且看下句:“鬓云欲度香腮雪”。这是睡醒后慵懒的模样:未加梳理的头发蓬蓬松松,快垂到腮边了。但这仍是美丽的形象,因为诗人将此形容为“鬓云欲渡”,鬓发如云,而且无生命变为活物,从鬓角延伸下来,要到腮帮上去。为何要到腮帮上去,因为脸庞太美丽了:“香腮雪”。有的词论家谈到李煜词作之美曾打了一个比喻:说他的词如“毛嫱、西施”,虽“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温庭筠这首词中的贵妇人也类此,更何况作者还将这“乱头”修饰成“鬓云欲渡”呢。按着时间顺序,写起床后的梳洗打扮:“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这时才“画峨眉”。如果像有的论者说的“小山重叠金明灭”也是形容峨眉的话,三句之中有两句说眉毛,长调也不至于此,何况小令?在结构上,上句的“懒起”与下句的“梳洗迟”前后呼应;这两句又和第一句的“金明灭”(太阳已照在小山屏上)相照应,与此可见温词关合的绵密。至于两句之中一再强调“懒起”和“梳洗迟”,这就和温词的风格和这首词的特色有关了。象征和暗示是温词常用的手法,由此形成含蓄婉曲的风格。这首词主题是相思,用代拟体抒发闺中人思念久未归来的丈夫和独处的孤独凄清。但和前面赏析过的白居易的《长相思·汴水流》不同,那是有意模仿民歌,直接抒发相思之苦:“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通俗而直白。这首词是典型的文人词,主角又是一位贵妇,同是抒发相思之苦却含蓄而雅致。因为古典诗词中已有许多关于闺中人“懒起”和“梳洗迟”原因的交代,皆是因为思念亲人或情人,显得慵懒和懒得梳洗打扮。《诗经》中的“伯兮”就将这原因说的很清楚:“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在此之后的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思夫词“武陵春”中首句也是“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西厢记》中崔莺莺因思念赴京赶考的张生,也是“阵日家情思睡昏昏”。因此,无论从温词惯用手法和风格,这里都无需再点破,是因为思念未归的丈夫才“懒起”和“梳洗迟”的。到此,词人已将这首词的主题暗暗点出。  下闕仍是按照时间顺序再进行,仍是一连串的动作。“照花前后镜”意谓着梳、洗、画眉等晨妆过程已近尾声,开始照镜子作最后的检查。镜中浮现的是如花的面容:“花面交相映”。这句在结构上再次呼应上闕的“鬓云欲度香腮雪”,再次强调这位闺中人是位美女,当然这也是《花间集》中女性的共同特色。但在这首词还有个作用就是含蓄的暗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丈夫久久未归,坐看青春流逝,红颜渐老,所以“花面交相映”既是欣赏,也是叹息;既是思夫,也是伤己!如果说这句还是含蓄暗示的话,下面两句“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虽说也是暗示,但意蕴就清晰的多了。这是晨妆的最后一道工序:换上新裳。上面用金线绣着一对鹧鸪鸟的罗裳。用金线刺绣的罗襦,而且是时兴花贴:一双一双的鹧鸪鸟。这不仅再次点明闺中人的身份,而且进一步挑明的主题。因为这“双双金鹧鸪”的作用有二:一是形象上暗示,鹧鸪鸟是成双作对,而闺中人却是形只影单,形象上形成鲜明的反差;二是声音上暗示。鹧鸪鸟的叫声是“行不得也哥哥”。南宋词人辛弃疾在《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中说自己是“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也是用“行不得也哥哥”比喻自己报国无门。这里则是闺中人的心声,盼望丈夫早日归来。也就是白居易《长相思》的结句“恨到归时方始休”之意,只是表达的婉曲、含蓄罢了。  由此看来,这首词的内容并无新意,主要成就在艺术技巧上。而最大特色就是含蓄暗示的表现手法。词中没有一句女主人公主观感情的抒发,甚至没有一句表情心理的描绘,完全通过周围景色和女主人公从睡醒后梳妆打扮的几个动作来含蓄暗示,而且又完全按照时间顺序来完成,正因为如此,也因此受到历代词论家的好评:陈廷焯称赞说:“飞卿词如‘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无限伤心,溢于言表”(《白雨斋词话》卷一);张惠言评曰::“此感士不遇之作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此章从梦晓后领起‘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 望江南 温庭筠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这首词同上一首《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一样,也是写一位闺中人对久久未归的情人的思念和悬望,但表现手法完全不同:前者完全是通过女主人公从睡醒后梳妆打扮的动作来表达主题,没有一句女主人公主观感情的抒发,也没有一句表情心理的描绘;这首词则除了首句有个动作外,全部通过人物在望中的所思、所感以及从中透出的神情、愁思来表达主题;前者主要通过含蓄暗示,风格是婉曲、含蓄;后者则是直白、显露,与白居易的那首《长相思》相近;前者的女主人公可能是个贵妇,装饰典雅华贵,后者则可能是商人或水手的妻子,语言通俗浅显,近于南朝乐府的《西洲曲》。作为一个大作家,其作品都会呈现多种风格和与之相适应的表现手段。如李白有《将进酒》、《蜀道难》之类壮浪恣睢之作,也会有《宿五松山下荀媪家》这类质朴浅切之作;杜甫诗歌的风格是“沉郁顿挫”,常常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但也能写出“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这类“生平第一快诗”。温庭筠这两首风格手法截然不同的思夫词,也当作如是观。  这首写闺怨的小令。此词以江水、远帆、斜阳为背景,截取倚楼顒望这一特写镜头,以空灵疏荡之笔塑造了一个望夫盼归、凝愁含恨的思妇形象。全词以一个“望”字贯穿始终,表现了女主人公从“希望”到“失望”最后“绝望”的感情变化,情真意切,语言精练含蓄而余意不尽,风格清丽自然,是温词中别具一格的精品。  起首两句“梳洗罢,独倚望江楼”是贮满希望。这个“梳洗罢”,大概不像《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中那位思妇,“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可能早早地就起身临镜梳妆,并着意修饰一番,早早就梳洗停当。而何如此?下句就交代原因:“独倚望江楼”。这个“独”字用得很传神。“独”字,既无色泽,又无音响,却意味深长。这不是恋人昵昵细语的“互倚”,也不是一群人凭栏共话的“共倚”,而是独自一人独倚。这个“独倚”点明其身份和处境:这是位思妇,一人独处江楼之上。“望江楼”点明地点,“望”字是关键。此楼在江边,最大的功能是能眺望江面。这是这位思妇在此“独倚”的原因,也是“望”字的着力之处初。这个“望”字领起全篇,也贯穿在情感变化的全过程。其时之望是“初望”。其中含有情人(亲人)可能归来的盼望和喜悦。其中有登楼时的兴奋喜悦,等待之中的焦灼,还可能有对往日的深沉追怀。透过这无语独倚的画面,反映了人物的精神世界。从构图上看一幅闺中人凭栏远眺前面是滔滔大江,并不见孤帆远影,身边是江楼上一人独处。江为背景,楼为主体,焦点是独倚的人。人、景、情联系在一起,画面上就有了斑斓的色彩和人物感情变化与江水流动的交融。  “过尽千帆皆不是”,是全词感情上的大转折。从“梳洗”到“望尽千帆”是一个漫长难耐的焦躁时光,然而却是迷离着玫瑰色梦幻的希望时期。这句和起句的欢快情绪形成对照,鲜明而强烈;又和“独倚望江楼”的空寂焦急相连结,承上而启下。船尽江空,人何以堪!希望落空,幻想破灭,均在这“皆不是”三字之中。可以想见,她独自伫立江楼,凭栏远眺,看着一只只孤帆远影由远而近、由小到大,又翩然远去。自己也由贮满希望、满怀欢欣到焦灼等待,再到希望落空、沮丧愁怨。如此三番,循环往复,直到“过尽千帆”——“皆不是”,猝然将这梦幻扯破。这是一个何等难熬的等待过程,又是一个何等细腻的情感变化过程。温庭筠的善于描写女性心理,于此可见一斑。所以此句受到历代词家的称赞: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千帆”二句窈窕善怀,如江文通(江淹)之“黯然销魂”(《恨赋》的首句)也。夏承焘称赞说:“这‘过尽千帆皆不是’一句,一方面写眼前的事实,另一方面也有寓意,含有‘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的意思,说明她爱情的坚贞专一。清代谭献的‘红杏枝头依与汝,千花百草从渠许’词句和这意思也相近”。(《宋词欣赏》)  等待的极度失望后,白居易在《长相思》中是直接抒发由思到恨这个情感变化过程:“思悠悠,恨悠悠”。温庭筠却倒转笔法,反去描景:“斜晖脉脉水悠悠”,这是温词的特色,也是他的高明之处。就像《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一样,用景物描写来含蓄婉曲地抒发哀怨,以及由“思悠悠”到“恨悠悠”的情感变化过程。这句首先暗示这位思妇在见楼上足足等候了一天,因为“梳洗罢”是早晨起床时的情景,现在已是“斜晖”日落时分。这一天怎样在等待、难捱和希望、失望中度过,让读者去想象,也暗中呼应了“过尽千帆皆不是”;其次,作者化静为动,让无生命的景物带上人的情感:落日流水本是没有生命的无情物,但在此时此地的思妇眼里,成了多愁善感的有情者:落日是含情脉脉,流水也像思念一样悠长。斜阳欲落未落,对失望女子含情脉脉,不忍离去,悄悄收着余晖;不尽江水似乎也懂得她的心情,悠悠无语流去。这实际上是思妇情感的外化。将痛苦心境移情于自然物而产生的一种联想类比。这样一来,人物、景物情感共同,融为一体,还有比这更能感动读者的吗?有的论者甚至还作进一步的联想:“‘斜晖脉脉水悠悠’还有一层含义,那就是倍添思妇‘如之何勿思’的相思之苦。这无知的斜晖与悠悠江水每天此时相拥相恋,缠绵于暮色之中,不忍遽然分手,描画出一幅夕阳无限好的美丽图画,不正是人间夫妇男耕女织、夫唱妇随的某种象征吗。物犹如此,人何以堪,怎能不让思妇肠断呢?”(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  结句“肠断白蘋洲”又回到情感的直接抒发。在上述一番含蓄婉曲的表达和以景衬情的描绘后,这句直接点题,弹出了全曲的最强音。古人论词,认为“末句最当留意,有余不尽之意始佳。”温庭筠却一反常格直接点题,而且与前几句的“不露痕迹”相较,末句也似乎太直,但在上述诗句的情感波折和思绪变化过程的推进下,必然得出这个结句。你想一位久候空房的思妇,今日要去酒楼迎候归来的亲人。从早上就着意修饰,然后在江楼上倚栏凝眸烟波浩淼的江水,满怀希望天际归舟送来久别不归的爱人,结果从日出到日落,由希望变失望,你说能不痛苦,能不肠断?另外,这句也并非全是直白口语,也有含蓄暗示:“肠断”之典出自《世说新语·黜免》:“桓公(桓温)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猨(猿猴类)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视其腹中,肠皆寸寸断。公闻之,怒,命黜其人。”后世遂用“肠断”比喻心中极悲伤。如江淹《别赋》:“行子肠断,百感悽恻”;白居易《长恨歌》“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另外“白苹洲”也并非只是思妇伫立得到江楼附近一个地名,亦有内蕴,因“苹”为水草,苹、水相依而生,蘋失水则死。妇人不能与心上人生活在一起,不正像那无水之苹吗!触景生情,能不伤怀?况思妇盼人心切,只顾看船而不见有洲了。千帆过尽,斜晖脉脉,江洲依旧,不见所思,能不肠断!  总之,这首小令,情真意切,生动自然,没有矫饰之态和违心之语,像一幅清丽的山水小轴。词中出现的楼头、片帆、斜晖、江水、小洲,这些互不相干的客观存在物,作家经过精巧的艺术构思,使之成为浑然一体的艺术形象,并带上思妇的主观情感:画面上的江水没有奔腾不息的波涛,发出的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悠悠叹息;落日的余晖,也脉脉含情,盘旋着一股无名的愁闷和难以排遣的怨恨。作家的思想感情像一座桥梁,把这些景物、人物联系了起来,而且渗透到了景物描绘和人物活动之中,成了有机的艺术整体,使冰冷的楼、帆、水、洲好像有了温度,有了血肉生命,变得含情脉脉;使分散孤立的风景点,融合成了具有内在逻辑联系的艺术画面;使人物的外在表现和内在的心理活动完美统一地显示出来。于是,那临江的楼头,点点的船帆,悠悠的流水,远远的小洲,都惹人遐想和耐人寻味,有着一种美的情趣,一种情景交融的意境。这首小令,看似不动声色,轻描淡写中酝酿着炽热的感情,而且宛转起伏,顿挫有致。情调积极、健康、朴素。对惯常有着绮靡侧艳“花间”气息的温词来说,这首小令可说是情真意切,清丽自然,不落俗套,别具一格。因而受到历代词论家的好评:明代词论家沈际飞对此词的感受是:“痴迷,摇荡,惊悸,惑溺,尽此二十余字”。(《草堂诗余别集》);清人谭献《复堂词话》称此“犹是盛唐绝句”。陈廷焯则认为简直是李白再世:此词叙写“绝不着力,而款款深深,低徊不尽,是亦谪仙才也”。(《云韶集》)

扬之水 发表于 2024-5-6 22:14

温庭筠被卷进这起政治斗争中,没受灾祸已算不错了,哪还指望中进士。在他步入科场前,便注定了不能及第的命运。以后多次考进士均落榜,一生沉抑下僚,很不得志。

扬之水 发表于 2024-5-6 22:16

温又与李商隐、段成式文笔齐名,时称“三十六体”。

扬之水 发表于 2024-5-6 22:16

他是第一位专力于“倚声填词”的词人,其词多写花间月下、闺情绮怨,注重词的文采和声情。词风婉丽、情致含蕴、辞藻浓艳。词风上承南北朝齐、梁、陈宫体的余风,下启花间派的艳体,是民间词转为文人词的重要标志。形成了以绮艳香软为特征的花间词风,被称为“花间派”鼻祖

扬之水 发表于 2024-5-6 22:18

词中描叙一位闺中思女,从起床、梳妆直至穿衣照镜等一系列动作,从中暗示她的身份处境和情思。

扬之水 发表于 2024-5-6 22:19

运用反衬手法。鹧鸪双双,反衬人物的孤独;容貌服饰的描写,反衬人物内心的寂寞空虚。

扬之水 发表于 2024-5-6 22:23

这首词主题是相思,用代拟体抒发闺中人思念久未归来的丈夫和独处的孤独凄清。

扬之水 发表于 2024-5-6 22:25

这“双双金鹧鸪”的作用有二:一是形象上暗示,鹧鸪鸟是成双作对,而闺中人却是形只影单,形象上形成鲜明的反差;二是声音上暗示。鹧鸪鸟的叫声是“行不得也哥哥”。

扬之水 发表于 2024-5-6 22:25

词中没有一句女主人公主观感情的抒发,甚至没有一句表情心理的描绘,完全通过周围景色和女主人公从睡醒后梳妆打扮的几个动作来含蓄暗示,而且又完全按照时间顺序来完成

扬之水 发表于 2024-5-6 22:26

此词以江水、远帆、斜阳为背景,截取倚楼顒望这一特写镜头,以空灵疏荡之笔塑造了一个望夫盼归、凝愁含恨的思妇形象。全词以一个“望”字贯穿始终,表现了女主人公从“希望”到“失望”最后“绝望”的感情变化,情真意切,语言精练含蓄而余意不尽,风格清丽自然,是温词中别具一格的精品。

扬之水 发表于 2024-5-6 22:28

她独自伫立江楼,凭栏远眺,看着一只只孤帆远影由远而近、由小到大,又翩然远去。自己也由贮满希望、满怀欢欣到焦灼等待,再到希望落空、沮丧愁怨。

扬之水 发表于 2024-5-6 22:30

“苹”为水草,苹、水相依而生,蘋失水则死。妇人不能与心上人生活在一起,不正像那无水之苹吗!

张庆东字恕鸣 发表于 2024-5-8 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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